六月二十日,一个和以往相同的日子,在外地工作的儿子打来电话,问候我说今天是“父亲节”,特意问候我。心里暖意升腾。给孙子递过话筒,让他也给他的父亲问候,刚上学的孩子倒羞答答得不好说什么。我想给父亲也来声问候,可是,父亲已离开我二十九年了。阴阳两隔,唯有长相思,泪两行。
父亲是个孤儿,1928年的关中年馑中父母双亡,那时,他才八九岁。在岐山白雀寺住庙的曾祖母照料着他。年馑中托人带往甘肃华亭逃荒。年馑过了父亲返回了家乡,年迈的曾祖母却撒手人寰。凭几亩祖产在邻居家长到十二三岁,就给地主家干零活到十六岁,熟悉了农家的庄稼活路就开始扛长工。一直到解放。
现在社会的好多家庭,在房贷、车贷、孩子入托或者上学等等难题下,苦苦挣扎的人们,难以诉说的苦闷就是“努力地活着”。
我就想,父亲当年是怎样的“努力地活着”。关中大年馑是大灾难,三年六料没有收成,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大旱之后又是雪灾,平地盈尺的冰雪,寒冷异常。素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关中平原变成了人间地狱,有粘性的榆树皮被剥光,草根被挖完。村庄里的人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死得死逃的逃,成了空村。年馑过后回来的人,认不出原来的村庄,满街蒿草房倒墙塌。父亲没能及时回来,他在华亭县的山坡上给人放牛。十岁不到的年龄,已历经劫难。父死母亡的情景给他幼小心灵的伤害,使他几十年后都不愿提起详细经过,是怎样的撕心裂肺,痛彻心扉。我只能想像他目睹亲人离散后,在哭声中逃向北山的凄惨景象。
冬天雪盖山野。在甘肃华亭县的山坡上,几岁的他还不知道陕西的年馑已过去,身着破衣裤赤脚跟在牛群后面,不敢丢了牛或者牛吃不饱草,有一点过错,轻则饿饭,重则鞭打。主人拿起什么物件就是什么打过来,这个弱小的生命就是一棵草,一个蚂蚁,没有人在乎你的生死。在山坡上又冻又饿,瑟瑟发抖的他,看见那头牛拉了屎,就赶快跑过去,把红肿的脚踏进去,冒着热气的牛屎能让他冻僵的双脚温暖一会儿。他不知道陕西在什么地方,离这里有多远,只知道那遥远的地方是自己的家乡,有自己的老奶奶。思念,常常让他在梦中醒来,泪水打湿了枕席。山坡上,山洼里都有他的泪水滴落。
是曾祖母年馑后托人把父亲这个苦命的孩子接回了陕西家乡。自知不久人世的她,以祖产六亩地的收成,将父亲寄养在邻居家中。父亲从华亭回来不到一年,贫病交加的曾祖母就故去了,是在岐山白雀寺去世的。埋在村南祖产地里。父亲最后一位亲人永远地离开了他。父亲是三代单传,没有亲近的叔辈,也没有姑舅至亲,成了四顾皆茫然的孤儿。
十一二岁就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虽然六亩地的收成养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绰绰有余,没有一点安全感的父亲战战兢兢,在白眼、训斥下挨过一个一个白天和黑夜。这样的危机是现实存在。曾祖母安排连畔种地的邻居作寄主,就是怕族中人害死这个独苗,侵占地产。六亩好地和一个弱小的生命,让寄主有了极端思想,毫无征兆下,他们关了院门下死手用棍棒殴打父亲——一个十岁的孩子。凄惨的呼喊叫痛声引来了村庄的读书人,他给手持棍棒的寄主言明:打死一个孤儿没有人找你讲理,你有一千个理由可以置他于死地。占有六亩好地却不容易,他的族人要分亲疏远近,分别继承次序,都不要才是你的。积点德吧。父亲又逃过了一劫。
熬到十五六岁,父亲已能干大部分农活,只是身板还不硬朗。他就给地主家去干小工,自己养活自己,省下祖产收租子。艰苦的生存环境,既使父亲警惕时刻降临的飞来横祸,用他的话说就是后脑勺上都要长双眼睛。又让他勤快干练,走到哪里就干活到哪里,谁的忙都帮。挑水担柴,推土垫圈,拉牲口喂牛,哄娃扫院,手脚不闲。谁不喜欢勤快人?十七岁上父亲就在保荐人的推举下给地主扛长工。这一干就是八年。
生死线上活过来的父亲,并没有放弃顶门立户的理想。他给地主扛长工,收种碾打,场上地里,耙耱耕耘是行家里手。进门就干活,包揽了地主家的大小活路。下雨天地主看不能出外干活,就喊他去磨面,他也不推辞这是份外的活路。对我的疑问,父亲的解释是:穷人的力气就是本钱。你斤斤计较是算不过地主的。我年轻,睡一夜就恢复过来了,省下的力气也不见得省在哪里了。重诺守信,诚实厚道,勤快干练使父亲成了长工行里的领先者。他用血汗换来的工钱赎回了几亩土地,离他的目标尚有距离。他觉得靠365天的辛苦劳作来实现理想,太过艰难。地主对待长工,口头上亲热客气,实际上,计算精准,不会浪费一个铜钱。就是把长工当一个会说话的牲口,他们爱惜自家的牲口胜过雇佣的长工。扛长工时间长了在人群面前都不会说话了,对人处事像个半傻瓜,更别说有自己的计划和打算。
虽然,他孤身一人无人助力,也要另辟蹊径。即使穷途末路他也从地主大家庭的只言碎语中,了解了周原故地的伦理道德,知道“天理,国法,人情”,“仁、义、理、智、信”。谨守做人的基本原则。
二十多岁以后,父亲想摆脱困境,和人合伙开过染坊,去北边贩过盐,都因为过于诚实,不善理财,没有挣到钱。
不甘平庸的父亲以身涉险,替富家子弟当壮丁,上战场,拿命换钱。确实,那时的队伍随时征调,很快就打散。有人战死沙场,有人却死里逃生返回家乡。自古富贵险中求,不去拼搏怎愿老死故里。父亲共卖过两次壮丁,第一次跟随国军去山西中条山抗击日本侵略军,和日本人打过仗。队伍打散后好不容易逃回来。国共内战时又随国军打到陕北,这次他是通讯兵,摇发电机的,我上学时还看到家里有手摇发电机的书本,插图就是人两手摇动两个手柄发电。这次他很快就被解放军俘虏,解放军很重视通讯兵,要求他留下来当个解放兵,父亲选择了拿路费回家。错过了人生的机遇。父亲却不以为然:人前边的路是黑的,有谁算得那么准。别人亏他却亏得明白无误。父亲第一次把卖壮丁的麦子存放在一家人家,临行前去叮嘱,不想这个人变脸道:你走吧,我会给你烧纸钱的,就拿这些麦子。明知道保长跟在身后,想变卦改放其他地方也来不及了,最后,这个人耍无赖,没有还麦子。另一次父亲把卖壮丁的麦子,借给了一个破落户度饥荒。可是,解放前这个人家人口多地少,没有余粮还,解放后分了地,他却赖账说是解放了,解放前的账不还了。地主的账不用还,穷人之间的救命粮怎么就不还呢?何况还是用命换来的。说起这些,父亲叹口气说:当时我一个人好混,看着一大堆孩子饿得面黄肌瘦,大脑袋细脖子怪可怜的。我就说算了。
父亲身处逆境不言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誓和命运死战,虽然成绩不佳,精神可贵,气势逼人,气节可嘉。本村有和他几乎同样命运的三四个人。一个是弟兄三人,家境贫寒无地耕种,全家住在一个地坑窑院里,父辈积贫积弱没有个家底。三弟兄逐次长大,都先后给人扛长工。积劳成疾,解放都没有救下他们,先后以凄惨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是孤身一人,抱残守缺,干一点吃一点,既然翻身无望,索性躺平,靠墙晒太阳。刚混到解放,就在祖传的地坑窑里孤独的了却人生。另一个也是孤身一人,年轻时周游世界,去了那些地方,村里知情的人很少,解放后从大城市回农村。偻佝着个腰都有一米七以上的个子,从不上生产队一线劳动,腰里扎黑腰带装老汉。改革开放后,被推选为“五保户”,最后死在侄子的炕头上。(他给侄子照看独院)几天后被巡查的队长发现,患有哮喘病的他曲屈一团,僵硬的遗体在棺木里无法展平。
贫穷可以限制你的想象力,却不能限制你的意志,不屈的灵魂。新中国的缔造者们,在看不到希望的土地上,耕耘创造,在天边稍有亮光时就认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是谓:心向往之定有收获。他们是中国的豪杰志士,小民如父亲这样的人,何尝不是布衣英雄!历经劫难终不悔,咬定青山不放松。我这里引用别人在父亲节上发表的词:父亲是一座大山,挺拔而伟岸;父亲是灯,在我们成长的路上为我们指引方向;父亲是一棵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也扎根在我们的心里,与我们一生一世相伴。
2021年6月20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