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三十年(1850)庚戌科会试发榜次日,在保和殿复试新录取的贡士,试题是一篇四书文和一首题为《淡烟疏雨落花天》的五言八韵诗。
阅卷大臣评定等第、发榜公示后,平素不工小楷的俞樾居然名列第一,一时间人人惊诧,就连俞樾自己也感觉不可思议。
事后得知,原来时任礼部侍郎的曾国藩也是本次复试阅卷官之一,对俞樾的诗文抚案激赏,尤其赞赏其诗首句“花落春仍在”,以为“咏落花而无衰飒之意”,格调高昂,展露出作者不凡的胸怀,因而预测其“他日所至,未可量也”。他把这份试卷拿给内阁大学士杜翰等其他阅卷大臣看,极力说服众人评定俞樾为复试第一。
清代科举的会试与复试都在春天,因此描摹春日景物成为五言八韵试帖诗的一个重要题材类型。这首《淡烟疏雨落花天》题目出自唐人牟融《陈使君山庄》的颈联,原诗是这样的:
新卜幽居地自偏,士林争羡使君贤。
数椽潇洒临溪屋,十亩膏腴附郭田。
流水断桥芳草路,淡烟疏雨落花天。
秋成准拟重来此,沉醉何妨一榻眠。
这首诗描写春日山庄景象,流水潺潺,芳草如茵,烟雨霏霏,落花缤纷,十分清幽美丽。但是如果单单抽出“淡烟疏雨落花天”一句命题,“落花”就成了“淡烟疏雨”背景烘托下的中心意象。
在中国传统诗歌中,“落花”在唐代之后几乎固定地与伤春、衰老甚至死亡等消极情感联系在一起,因而这一题目很容易表现为“流水落花春去也”“无可奈何花落去”等伤感主题,很容易演绎出落寞忧伤、黯淡衰飒的情调,而这恰是应试诗之大忌。因此这个题目虽然切合时景、缠绵清丽,但是要在这种朝廷大考场合下写得“得体”并不容易,想要写得“高妙”,就更是难上加难。
俞樾在考场上所作诗歌,是这样的:
花落春仍在,天时尚艳阳。
淡浓烟尽活,疏密雨俱两。
鹤避何嫌缓,鸠呼未觉忙。
峰鬟添隐约,水面总文章。
玉气浮时暖,珠痕滴时凉。
白描烦画手,红瘦助吟肠。
深护蔷薇架,斜侵薜荔墙。
此中涵帝泽,岂仅赋山庄。
清代科举考试中的诗歌,其实类似用诗的形式写成的八股文,不仅有严格的格律要求,而且特别强调“扣题”与“点题”,全诗无非是总写与分写、正写与侧写、实写与虚写,从各个角度、用各种手法来完美展现题目,细致到题目中的每一个字,都要有着落,结尾还必须“颂圣”,俞樾诗中“此中涵帝泽,岂仅赋山庄”一句,就是将诗题《淡烟疏雨落花天》中的“疏雨”写成皇帝的恩泽。因此,这样的应试诗作,其实是很难写出深刻的思想与独特的感情的,留给考生的施展空间非常有限,很容易写得平平庸庸。
俞樾的这首诗,以“花落春仍在,天时尚艳阳”起首,放在今天来说,正属于能让阅读老师“眼睛一亮”的作品。这一句诗,不仅巧妙扣合诗题《淡烟疏雨落花天》中的“落花”和“天”字,而且有高站位,先声夺人,巧用“仍”和“尚”等两个虚字,让人在消逝的落花中看到春天仍在的希望、在凄清烟雨中感受到明媚的艳阳,意气风发、乐观通达,意象鲜明而充满理趣,让阅卷之人忍不住想读要下去,忍不住想要给高分。
苏州俞樾故居曲园中的石榴花▼▼
以“落花”为题,命题之人其实不无存意刁难考生之意;能在衰飒的题目中翻出新意,也就更见得创作者的功力与心胸。北宋名臣宋祁在未发迹之前,就曾写过一首著名的《落花诗》。那是宋真宗天禧五年(1021),宋祁二十四岁,与其兄宋庠以布衣身份游学,投献诗文于名士夏竦,以求引荐。当时,席间诸人各赋《落花》诗展现自己的才华,宋祁写道: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沧海客归珠有泪,章台人去骨遗香。
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
一般人都以花比喻美女,宋祁却反向思维,以美女快舞来形容落花飞空,以美人残妆形容落花委地,写出了美人在艰难困苦中不屈不挠、坚持到底的气魄。夏竦阅后大为叹赏,以为宋祁有才,必中甲科,宋祁亦因为这首《落花》诗而在宋初文坛崭露头角。
曾国藩认为,俞樾“落花春仍在,天时尚艳阳”一句,与宋祁《落花诗》中“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一句有暗合之处,无哀怨、无婉叹,外在景象虽不免萧索,却透露出内在的坚持与刚强。换句话说,虽然这是一个消极的话题,俞樾却写出了满满的“正能量”,让读者从中看到自己的精神面貌。
对于俞樾来说,“花落春仍在”意义非凡。因为这首诗,他在科举复试中名列第一,在总体上提高了名次,终以第十九名进士及第,得以成为翰林院庶吉士,此后历任翰林院编修、国史馆协修与河南学政等官职。这一切,源于曾国藩不囿于陋习的慧眼赏识,俞樾因此而对其感佩终生。
苏州马医科巷43号曲园内的春在堂▼▼
咸丰七年(1857),他在河南学政任上,因为用“君夫人阳货欲”“王速出令反”“二三子何患无君我”等“截搭题”作为试题,被人弹劾,又得曾国藩庇护说情,方得从轻处理,革职谴返。俞樾在写给曾国藩的信中说,自己沦弃终身,辜负了老师的期望,并说:
由今思之,蓬山乍到,风引仍回,洵符“落花”之谶矣。然穷愁著述,已及百卷,倘有一字流传,或亦可云“春在”乎?
俞樾虽然仕路失意,折戟沉沙,却成就了学术春天的灿烂辉煌。返乡之后,他潜心学术四十余载,著述极丰。他还特意将自己在曲园中的厅堂命名为“春在堂”,将自己平时所作笔记命名为《春在堂随笔》,表达对老师知遇之恩的感念、对人生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领悟。
俞樾(1821-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