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兰慧
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作家东西凭借《回响》摘得璀璨桂冠。这是广西作家首次斩获中国长篇小说最高奖项,实现茅盾文学奖零的突破。同时,他也成为为数不多的获得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的双料获奖作家。
他说:“如果你张开每个毛孔时刻感知风雨雷电,就会在心灵里找到现实,在罪里找到罚,在逃避里找到责任,在猜疑中找到信任,在内疚中找到爱。生活的复杂性需要复杂的写作技术去照亮。我想我正走在这条写作的道路上。”
时至今日,那个曾经对邮递员的到来翘首以盼的青年,已经成长为文坛的参天大树,文学版图也变得愈发辽阔。当被问及,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有何感受?东西平静地说,获得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后,似乎觉得好像完成了一些任务。获奖既是幸运也是一种压力,他正面临着如何超越以往写作的个人课题。
别样的回响
翻开东西的小说,我个人的阅读体验是有一种“烟涛微茫信难求”之感。毕竟,他曾开玩笑说,“在写作的时候不要折磨我们的主人公,好作品要‘折磨’读者。”有时候作家很得意,在每部小说的十字路口设置好路标,在迷宫里给读者设置了陷阱。
东西笔下的故事,一方面以人物为起点,不断外延,在不同的时间阶段出现。另一方面,这些作品也是铺开生活面的过程,从乡村到城市,到各自的生活圈子和生活足迹,像一张大网,慢慢笼络起自己文学版图中的各种不同人生。看起来不相*人物,阶级、生活方式、经历大相径庭,却又不是泾渭分明,通过各种潜在的关系扭结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生活流。
东西的作品《没有语言的生活》获得鲁迅文学奖,写的大概是一个没有声音的寂静世界。《回响》获得茅盾文学奖,是一个充满着心理层面喧哗与*动的小说。这两部作品之间形成了一个反差,这并非东西有意为之,他也没有将二者进行互动的灵感,二者之间或许有着某种特殊的“回响”。
获奖是一次心理治疗
“多年来,自己为没能写出更好的作品而遗憾,经常为好小说害相思痛,这个奖相当于一次心理治疗,抚慰了纯文学的写作,对一个在文学道路上奔跑的人进行了维修。”早在获得华语传媒盛典“2005年度小说家”荣誉时,东西便将获奖视作是一次心理治疗。
云淡风轻的背后,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自律。东西这样自勉,“文学是一种持续终生的马拉松长跑。获奖不是终点,而是对我三十多年创作的肯定,鼓励我继续前行。”
获奖后,东西的生活变得愈发热闹,但在创作心态上,他对名气始终保持着警惕和冷静。在他看来,写作并不是为了获奖,作家大多是敏感型人格,都有不同的精神困境,获奖至少能够在精神层面给予创作者一定的鼓励和肯定。
他说,对于真正热爱写作的人而言,获奖仅仅是一个插曲,令人感到紧迫的问题是——自己还能写什么作品?怎么从这种虚荣心里挣脱出来,回归正常的写作状态?
东西坦陈,在写《后悔录》时,曾把自己当作“有点儿名气的作家”了,但最后发现,有时写出的作品“简直就是垃圾”。
此后,他每写一部作品都将自己降为初学写作者,觉得唯有如此才能认认真真去面对每一个字、每一个词语、每一个细节,把作品“写出新意来”。
不久前,他亮相抖音直播间,介绍起笔名:“这个名字很特别也很丰富,什么东奔西跑、东张西望、东成西就、东邪西毒、东边日出西边雨……”
东西幽默地说:“小说写不好的时候,一定要想个好笔名,这样才能引起读者的注意。”
曾几何时,一轮又一轮的新晋读者不断追问:东西是谁?东西也正在给人生和文学道路寻找出口。这位名为“东西”的作家路过了密密的山,逐渐在文坛上崭露头角。
1994年,广东作协设立青年文学院,东西和余华、韩东、陈染等8人被聘为该院的作家。面对当时已经写出《活着》的余华等作家,东西通过同侪压力倒逼自己在写作领域快速成长。
其间,他完成了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获得《小说选刊》1996年度优秀作品奖,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后来又获得鲁迅文学奖。
著名作家王蒙读完这部小说后评价:“所选人物很‘绝’,立意角度更耐人寻味。余韵绕梁不绝。”
写作成为他的营养师,东西说:“它校正我、健康我、强壮我,使我从渴望被人理解变成理解别人,从渴望被人同情到同情他者。”
此后,东西开始不停地用作品来证明自己是作家,组装汉语的爱好和渴望作品发表、出版的原动力迫使着他写下去……
找到自己的坐标
资料堆满了书桌,溢洒出的茶水浸湿了纸页的一角,恍惚间,精神放空,东西又回到了儿时的门前。
站在门口往远处看,环顾四周是一浪一浪排向远方的山脉。夕阳西下,山脊上的落日宛如生的鸡蛋黄,慢慢地沉下去,黑夜便漫了过来。在东西还不知道何谓审美的时候,就已经被这种景象所震撼。
除了作为视觉,故乡同样还是一种感觉。东西回忆,“像大自然那种地底下蒸腾起的热气,风声,雨水曾经把我浇透过无数次。泥土那种芳香、虫鸣、鸟唱都曾是我置身其间的。”
1994年,28岁的东西到了湘西沈从文的故乡,在那里,他立志做一个用文字去表现家乡之美的“那一个”。
多年以前,东西还是一个孩童时,并不知道什么是文学作品,但他站在大山之巅想象目光愈拉愈长的行为,却与今天的文学创作不谋而合。
东西曾给青年作家这样一则建议,不仅要找到文学史的坐标,还要找到地理的坐标。
找到文学史的坐标,能够明晰文学的发展状况,知道自身写作处于何种位置,有一个参照。而找到地理坐标,则是指一个作家要知道自己的根系所在。
1997年,东西利用业余时间,在一间陋室里唱着《国际歌》进行《耳光响亮》的创作。那时,他自认为就像崔健的一首歌名——《一无所有》。“在写作上我也认为自己一无所有,于是常听一些摇滚乐舒缓情绪。
但是,还有故乡。从故乡的窄门进入,东西发现了文学世界的别有洞天。
对很多作家而言,故乡都是他们出发的起点,最终又成为情感落脚的终点。东西也不例外,故乡成为他作品中的“座上宾”——《篡改的命》中有关于乡村的故事,《回响》中的民工形象都源于他的家乡。
青年时代的审美趣味对其今后的人生,是底色般的存在。写作初期的东西,笔下流动的是视野能及。但是,人是在不断发展的,有时必须摆脱童年的影响。
伴随着《没有语言的生活》《目光愈拉愈长》《天空划过一道白线》《篡改的命》等作品的面世,东西深感所积蓄的乡村资源耗得差不多了。
东西曾有过建立文学根据地的雄心壮志,也曾以乡土的代言人自居,可是一个一年只回乡几天的人,还有为乡土代言的资格吗?他的内心曾充满疑惑。
离开故乡几十年之后,东西发现乡土的巨变已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更不是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于是故乡逐渐成为他心目中的一种象征和符号。
伴随着阅历的丰富,东西的作品逐渐呈现出一种植根乡土、放眼世界的质地,他开始扩展故乡,对故乡进行艺术化改造。
东西的艺术追求执着而坚定,如西西弗斯一般,循环往复求索,增删添漏,无止无息。
世界文学试验场的“回响”
家乡和生活是现实,阅读则是远方的“别处风景”,现实和远方共同构成了一个作家的写作性格。
“写作不仅是技术问题,还包括你的历练,包含你的命运以及由命运刺激而成的思想,仿佛煲汤,得用文火慢慢熬。”东西做过教师、新闻干事、秘书、记者、编辑等多种工作,回望人生经历,他发现自己写过新闻、报告文学、歌词和剧本,最后都与写小说有关。
写作性格的形成还要和作家的阅读、写作观与世界观勾兑。
东西认为,人的经历有限,经典作品能够给心灵以撞击,并为创作带来灵感。写《回响》时,他曾对《红与黑》《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等经典名作进行重读,并从中读到心理共鸣。
十多年前,东西就想写一部关于情感推理的长篇,但迟迟没有动笔。怎么写出新意,让他颇费思量。一天早上,他在刷牙的时候突发灵感:设计一个女警察的人物形象,让她像侦破案件一样侦破爱情,但是她能侦破刑事案件却无法侦破情感。因为,心灵比天空还要浩瀚。
2017年下半年,东西开始动笔写《回响》,单是开头就历时2年。写作之艰难,很大程度是因为他对故事中涉及的深层次推理和心理领域,还比较陌生。小说定稿时间是2021年3月3日,前后整整花了将近4年时间。
回响,意指“心灵是现实的回声”,《回响》面世后带来巨大的回响。
茅盾文学奖颁奖词称《回响》“以富于认识和表现能力的艺术形式,探索当代城市生活的精神状况”。创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东西觉得结构和“回响”的主题特别吻合。小说中,与追凶破案并置的另一条线索是女警官冉咚咚对丈夫慕达夫是否情感不忠的侦查,案件线索和心理线索在作品中交织缠绕。
东西希望能在读者中间产生“回响”——“我写了30多年的严肃文学,写作多少有点陷入程式化,想实现一些突破,给自己一些新的刺激。另外,这些年严肃文学的读者开始变少,我希望能吸引更多的读者关注文学。”
值得一提的是,东西与山东也有过一些令人难忘的“回响”。日前,东西参加了在青岛举办的中国网络视听精品创作峰会,与爱奇艺副总裁陈潇和导演冯小刚对谈精品剧《回响》的创作与创新。
山东的自然和人文景观令他印象深刻,青年时期便读过莫言、张炜、尤凤伟、矫健等作家的作品,他表示有机会还会再来山东。
“我的写作性格里有创新强迫症”
在丰富而辽阔的现实世界,一部小说不过是几个生活片段,几段时空,几个人物,这些散落的人生,随着时间落幕终止。乡村与城市、心灵与现实在作家东西的笔下,打散了再集聚,集聚了再遗失。
1998年,《没有语言的生活》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够被著名作家王蒙所注意,就是因为其创新性。自此,东西不断寻求新的突破,甚至感慨“我的写作性格里面有创新强迫症”。
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从1997年的《耳光响亮》到2005年的《后悔录》,从2015年的《篡改的命》,再到2021年的《回响》。东西的每一部作品都能激起读者的兴趣,但他似乎并不是一位要求自己“高产”的作家。
东西在《篡改的命》后记里说:“我喜欢十年一部长篇小说的节奏,原因是我需要这么一个时段,让上一部长篇小说得以生长,而不想在它出生后不久,就用自己的新长篇把它淹没。”
他的先锋是内在的、骨子里的。评论家谢有顺认为,东西的先锋品质,有必要重新强调和确认。多年来,东西一直探索着严肃文学更多的表达方式,他的每部小说都有核心切入点。
《耳光响亮》尝试开篇即惊艳。当时的中国作家都在学习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叙述,喜欢用“多少年之后”这样的句子开头,但东西不用这样的开头,他让人物倒着走,走了20年,回到1976年,小说由此开始。中间用了很多夸张的、漫画式的、荒诞的手法。
有人评价东西的写作是“伦理其表,哲理其实”,亦称他把心理问题扩展为伦理问题,并把伦理问题上升到哲学的境界。
东西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在纯文学与类型文学之间的缝隙中找到了叙述的兴奋点,建构敞开的审美机制,让辽远深微的精神意蕴得以寄生,令哲学的深邃洞穿了文学,这种特质在《回响》中格外明显,东西希望借类型小说之“壳”,行纯文学之“实”。
谈及之后的创作计划,东西透露,在写作《回响》时完成了一次自我认知,发现了好些自己过去没有意识到的潜意识。这是一个深广的领域,值得好好探索。他的下一部长篇将会在这方面拓展,会有崭新的写法。
因为热爱,东西选择继续在文学道路上跋涉,当文学的光荣与梦想,融入血脉与灵魂,相信他终会找到文字的安放之地。正如别林斯基在《文学的幻想》中说的那样:“我开始于祝福,而终于哀悼。”
相信每当新作问世,东西与作家同行、读者以及批评家的“回响”便不曾停止,在中国文学“走出去”的道路上必定也会余音绕梁。(刘兰慧)
来源: 大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