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飞长篇新作《苏州河》的故事发生在1949年前后的上海,时值解放军全面进驻上海、夺取全国胜利的最终阶段,但由于国民党根基深厚,残余势力一时难以被肃清,他们趁时局未稳,云集各方力量屡次策划和实施反共行动,因此当时的上海内战频仍、危机四伏。而在福州路185号上海市警察局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便成为了一片乱局中两党斗争的一个缩影。与此同时,所有牵涉其中、身份各异的各路人物,他们多舛的命途也随之成为时代动荡的最佳写照。
小说主人公陈宝山是上海市警察局刑侦处的头号神探,也是联结小说中所有人物关系的核心枢纽。作为整部小说的核心人物,最能体现陈宝山形象张力的特质就在于,从个体身份层面来讲,在两个政党的斗争中他是一个纯粹的局外人;但从个体命运层面来讲,在时代和国家这两层更高的意义上,他又必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内人。除了陈宝山以外,每一个人物几乎都另有身份或其背后另有隐情,他们怀揣着各自的秘密和使命,在暗流涌动的上海秘密蛰伏、伺机而动。
在小说中的各路人物不断产生交集的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他们彼此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关系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尽数兜起了人物之间的亲情、友情、爱情、师徒情、战友情等不同类型以及其他一些难以归类的情感。例如陈宝山对童小桥和周兰扣的感情,绝不仅仅限于男女之情,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包含着友情和爱情的深层次的悲悯之情。这种悲悯源自于他身为一个局外人的最淳朴的人性和最自然的人间温情,与他自身的情欲、利益以及政治立场都毫无关系。
小说中人物情感层次的丰富性直接塑造了人物形象的丰富性。透过这些摇曳多姿的人物形象,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每一个人物命运殊途、辗转流离的无奈与悲凉,更能通过切入陈宝山这个局外人的视角,深刻体悟到他心中对于局内人那种满怀着悲悯的深沉痛感,进而在更深层次上直抵人类共同的精神和情感体验。透过对小说人物无关政治立场和道德审判的共情与悲悯,我们在向内不断触及心灵更深的感动的同时,更能自觉地鞭策自己,向外不断去追求个体生命的更高境界。
海飞的这部新作以《苏州河》为题,围绕着人物命运和时代走向的历变,苏州河具有了多重象征意义。一方面,对于小说人物而言,苏州河既是映照人物心理变化的一面镜子,也是人物命运沉浮与飘零的象征;同时,对比人物命运的饱经风霜、颠沛流离、无所适从,苏州河却始终不动声色、处变不惊、安之若素,这在无形中使所有人物的命途都氤氲了一层诗性的悲哀。另一方面,对于时代而言,苏州河既是整个时代洪流的缩影,也是整个时代历变的见证者。
在小说中,苏州河水势的或急或缓、水声的或响或静,都与时局变换速度的或快或慢,以及时局动荡程度的或深或浅有着紧密的关联,它随着时间的奔涌而流淌,随着时局的改变而荡漾,却从不曾改变它身为旁观者与见证者的姿态和模样。再有,对于上述两者而言,苏州河还是联结宏大历史与渺小个体的一条纽带,它在一定程度上将历史的宏大性解构,使个体的生命体验得到了重视和正视。
每一个个体在化为历史的尘埃之前,首先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它们所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不该被整个激荡的时代随意忽视、轻易抹*。另外,苏州河也是一条象征着生命轮回的纽带,它在多年以前埋葬了宝山的父亲。海飞在小说的最后设置来喜埋葬了丈夫宝山,而在此之后一个名为“苏州河”的孩子诞生。河水的无情与生命的有情形成强烈对比,隐隐昭示着那潜藏在历史洪流中永恒不变的残酷真理:化而为物,因为无情,所以奔流不息;生而为人,因为有情,所以生生不息。
《苏州河》在炳坤的一声应和中戛然而止,可以想见,往后多少人物的命运沉浮又将在时代的洪流中持续上演。故事结束,我们的内心并没有生发出在一切真相大白、尘埃落定后的放松和喜悦,而似乎只能感受到斯人已逝、往事如烟,以及前路依旧曲折而漫长的无限悲凉——随着苏州河水无尽绵延,汩汩的河水追随着时间长河气定神闲地向前奔流,永不止息。在苏州河的两畔,与它陆陆续续擦肩而过的,也不过是磅礴的历史洪流中一个个转瞬即逝而微不足道的可怜人。
周正龙睡去了,周兰扣、童小桥、唐仲泰等人都睡去了,就连宝山也已经永远睡去,可苏州河依然静静地流淌着,它见证了一切却又抹去了一切,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只剩下一曲悠悠的老歌《苏州河边》依依不舍地萦绕在河畔与岸堤之上,一遍又一遍地哀吟着:我们走著迷失了方向,尽在岸堤,河边彷徨,不知是世界离弃我们,还是我们把它遗忘。
作者:孙斓桠
本文刊登于《杭州》杂志2022年第7期
投稿信箱:hangzhouzazhi@163.com
排版编辑:毛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