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我们一起拜读了鲁迅《故事新篇》里的三篇作品。
《补天》讲女娲在广漠的天宇和辽阔的大地间快乐地造人,给世界带来了生机。在共工触动不周山之后,又艰辛地从事补天的劳动,最终精疲力竭而死。
《奔月》讲的是羿是个射日英雄,拥有无人能及的神射技术,但后来没有可猎之物了,于是他的射日神弓只能被引向了附近仅剩的乌鸦、麻雀之类。每天只能给嫦娥吃上“乌鸦炸酱面”。嫦娥对此十分不满。后来嫦娥服了仙丹,离他而去。羿悲痛伤心,拿起箭向月亮射去。
《理水》讲舜爷的百姓遭到了大洪水,百姓淹在水中,过着苦难的生活。舜决定把治了九年水不见效的鲧充军,让鲧的儿子禹继续治水。官员们在灾区不办公也不见客,只是吃喝玩乐。禹却是一心治水的,他“三过家门而不入”,妻子过来找他,因为遵纪守法,也不愿意见妻子。后来终于治水成功。禹回到冀州后,百姓们都在那里迎接,他也不居功自傲。但可惜的是他也没有将自己治水的精神用来做其他的事情。
今天我们继续拜读《故事新编》里的两篇作品《采薇》、《铸剑》。
让我们先来看看《采薇》里的两位老人。
养老堂里只有伯夷最不留心闲事,整天坐在阶沿上晒太阳。
“大哥!”一听声音就知是叔齐。伯夷先站起身,请兄弟在阶沿上坐下。
叔齐跟他说时局好像不大好,“您听到过从商王那里,逃来两个瞎子的事了罢。”
“前几天,散宜生好像提起过。我没有留心。”
“一个是太师疵,一个是少师强,还带来许多乐器。还开过一个展览会,参观者都‘啧啧称美’,——不过好像这边就要动兵了。”
“为了乐器动兵,是不合先王之道的。”伯夷说。
“也不单为乐器。以下犯上,究竟也不合先王之道……”
伯夷说。“但我看你还是少出门,少说话,仍旧每天练你的太极拳的好!”
叔齐答应。
伯夷接着说。“我们是客人,因为西伯肯养老,呆在这里的。就是事情闹起来了,也不该说什么的。”“那么,我们可就成了为养老而养老了。”
“最好是少说话。我也没有力气来听这些事。”
然而接下来时局更加不好,外面只听得车马行走声,叔齐更喜欢出门,回来也不说什么,但神色不安,惹得伯夷也很难闲适了。
到了十一月下旬,叔齐照例一早起床要练太极拳,但他走到院子里一听,却开堂门跑出去了。约摸过了好一会儿,才气急败坏的跑回来。
“大哥!你起来!出兵了!”他站在伯夷的床前,大声说。
“我刚要练拳听得外面有人马走动,跑到大路上去看时——果然来了。先是一乘白彩的大轿,里面一座木主,写的是‘大周文王之灵位’;后面跟的都是兵。我想这一定是要去伐纣了。周王是孝子,他要做大事,一定是把文王抬在前面的。我们养老堂的墙外就贴着告示……”
于是伯夷出大门去看告示:
“照得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离其王父母弟。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
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此示。”
两人看完向大路走去。只见路边都挤满了民众,站得水泄不通。两人在后面说一声“借光”,民众回头一看,见是两位白须老者,便赶忙闪开,让他们走到前面。这时看见一大队骑着高头大马的文武官员,簇拥着一位王爷,威风凛凛:这正是“恭行天罚”的周王发。
大路两旁的民众,个个肃然起敬。这时突然间叔齐拖着伯夷直扑上去,钻过几个马头,拉住了周王的马嚼子,直着脖子嚷起来道:
“老子死了不葬,倒来动兵,说得上‘孝’吗?臣子想要*主子,说得上‘仁’吗?……”
民众和武将们都吓呆了;连周王手里的白牛尾巴也歪了过去。但叔齐刚说了四句话,就有好几把大刀从他们的头上砍下来。
“且住!”
姜太公发话,武将便连忙停了刀。
“义士呢。放他们去罢!”
武将们把刀收回,接着走上四个甲士来,恭敬的向伯夷和叔齐立正,举手,之后就两个挟一个,放他们走到民众背后去。
然后甲士们用力把他们俩推到了一丈路远,叔齐印了一脸泥;伯夷究竟有了年纪,便晕过去了。
大军过去后,大家把躺着的伯夷和坐着的叔齐围起来。有几个是认识他们的,告诉人们,说这原是辽西的孤竹君的两位世子,因为让位,这才一同逃到这里,进了先王所设的养老堂。这引得众人连声赞叹,有人去通知养老堂,叫他们快抬门板来接了。
过了好久,才有两个老头子抬着一扇门板来了,板在地上一放,把伯夷震苏甦了。叔齐帮着抬向养老堂。
走了六七十步路,一位年青的太太还送来了姜汤。
叔齐谢了她的好意,两人喝了姜汤。
他们回到养老堂里,到第三天,伯夷就能够起床了。官民们时时送来些搅扰他们的消息,或是官报,或是新闻。十二月底,就听说大军已经渡了盟津,诸侯无一不到。还送了武王的《太誓》的钞本来。是特别钞给养老堂看的,每个字都很大。
有不少传说:有的说周师到了牧野,和纣王的兵大战,*得他们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连木棍也浮起来,仿佛水上的草梗一样;有的却道纣王的兵虽然有七十万,其实并没有战,一望见姜太公带着大军前来,便回转身,反替武王开路了。
看来确实是打了胜仗。伤兵也陆续的回来了,有的能走动的伤兵讲述着战争的故事,引得一群人听。
有一夜,叔齐听到门口有大约是回来的伤兵说,
“纣王一败,就奔上鹿台去了,他堆好宝贝,自己坐在中央,就点起火来。只烧死了自己,宝贝可没有烧哩。咱们大王就带着诸侯,进了商国。大王的车子一径走向鹿台,找到纣王自寻短见的处所,射了三箭……”
“为什么呀?怕他没有死吗?”有人问道。
“射了三箭,又砍下他的脑袋来,挂在大白旗上。”
“之后就去找纣王的两个小老婆。早已统统吊死了。大王就又射了三箭,又拿了黑斧头割下她们的脑袋,挂在小白旗上。”
叔齐是正经人,一听返身跑进房里去。伯夷也还没有睡着,叔齐坐在伯夷的床沿上,告诉了他刚才听来的一些话。两人都沉默多时,终于叔齐说道:
“不料竟全改了文王的规矩……你瞧罢,不但不孝,也不仁……这样看来,这里的饭是吃不得了。”
“我看还是走……”
于是两人决定明天一早离开这养老堂,兄弟俩一同走到华山去,吃些野果和树叶来送自己的残年。况且“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或者竟会有苍朮和茯苓之类也说不定。
打定主意之后,心地倒十分轻松了。
第二天,兄弟俩就早起离开了,心里也很舒畅了。
到第二天午后,遇见了几条岔路,不知走那一条路近,他们便问了一个对面走来的老头子。
那老头子说,“您要是早一点,跟先前过去的那队马跑就好了。现在可只得先走这条路。前面岔路还多,再问罢。”
他们就问老人这些马是赶去做什么的。
“您还不知道吗?”那人答道。“我们大王已经‘恭行天罚’,用不着再来兴师动众,所以把马放到华山脚下去的。这就是‘归马于华山之阳’呀,您懂了没有?我们还在‘放牛于桃林之野’哩!吓,这回可真是大家要吃太平饭了。”
这是兜头一桶冷水,使两个人同时打了一个寒噤。谢过老人,向着他所指示的路前行。两个人的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起来。
走到傍晚,临近了一座并不很高的黄土冈,上面有一些树林,几间土屋,他们便议定到这里去借宿。
离土冈脚还有十几步,林子里便窜出五个彪形大汉来,为首的拿一把大刀,另外四个都是木棍。他们拦住去路,一同恭敬的点头,大声吆喝道:
“老先生,您好哇!”
叔齐问他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小人就是华山大王小穷奇,”那拿刀的说,“带了兄弟们在这里,要请您老赏一点买路钱!”
“我们那里有钱呢,大王。”叔齐很客气的说。“我们是从养老堂里出来的。”
“阿呀!”小穷奇立刻肃然起敬,“那么,您两位一定是‘天下之大老也’了。小人们也遵先王遗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请您老留下一点纪念品……”他看见叔齐没有回答,便将大刀一挥,提高了声音道:“如果您老还要谦让,那可小人们只好恭行天搜,瞻仰一下您老的贵体了!”
伯夷叔齐立刻擎起了两只手;一个拿木棍的就来细细搜检了一遍。
“两个穷光蛋,真的什么也没有!”他满脸失望对小穷奇说。
小穷奇看出了伯夷在发抖,便恭敬的拍拍他说道:
“老先生,请您不要怕。海派会‘剥猪猡’,我们是文明人,不干这玩意儿的。什么纪念品也没有,只好算我们自己晦气。现在您只要滚您的蛋就是了!”
他们就赶紧向前跑。这时五个人同声问道:
“您走了?您不喝茶了么?”
“不喝了,不喝了……”伯夷和叔齐且走且说,一面不住的点着头。
两位义士对华山害怕了,于是从新商量,转身向北,讨着饭,晓行夜宿,终于到了首阳山。
这确是一座好山,是理想的幽栖之所。他们满心高兴,用拄杖点着山径,一步一步的挨上去,找到上面突出一片石头,好像岩洞的处所,坐下来一面擦汗一面喘气。
晚上准备就睡之前,叔齐取出沿路讨来的两个大饭团,和伯夷吃了一饱。他们醒来已是上午时分。叔齐去找可吃的东西。他发现这山固然不高不深,没有虎狼盗贼,因此也有了缺点:下面就是首阳村,所以不但常有砍柴的老人或女人和进来玩耍的孩子,一颗可吃的野果子也找不出,大约早被他们摘去了。
但是他立刻有了主意,接着就走到松树旁边,摘了一衣兜的松针,又寻了两块石头,砸下松针外面的青皮,洗过,又细细砸得好像面饼,另寻一片很薄的石片,拿着回到石洞去了。
他费功夫做成了一块糕。给伯夷尝尝,却是没法吃。
这时候,叔齐真好像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他失了锐气,然而还在想,想到保姆说过乡下人荒年吃薇菜。
他又记得了自己问过薇菜的样子,山上正见过这东西。他立刻一路寻过去。
果然,这东西倒不少,一会儿就摘了半衣兜。
他还在溪水里洗了一洗,拿回来还是用那烙过松针面的石片,来烤薇菜。叶子变成暗绿,熟了。但这回再不敢先去敬他的大哥了,撮起一株来,放在自己的嘴里,闭着眼睛嚼。“鲜的!”
两人就笑嘻嘻的来尝烤薇菜。
他们从此天天采薇菜。做法也多起来: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
然而近地的薇菜渐渐采完了,每天非走远路不可了。搬了几回家,也是一样的结果。而且新住处也很难找,因为既要薇菜多,又要溪水近,这在首阳山上实在不可多得。
首阳山上是有人迹的,伯夷便不免和孩子搭讪,和樵夫扳谈。也许因为一时高兴,也或者因为有人叫他老乞丐,他竟说出了他们俩原是辽西的孤竹君的儿子,他老大,那一个是老三。父亲在日原是说要传位给老三的,一到死后,老三却一定向他让。他遵父命,省得麻烦,逃走了。不料老三也逃走了。两人路上遇见,便一同来找西伯——文王,进了养老堂。又不料现在的周王竟“以臣弑君”起来,所以只好不食周粟,逃上首阳山,吃野菜活命……等到叔齐知道,怪他多嘴的时候,已经传播开去,没法挽救了。
这结果坏得很,常有特地上山来看他们的人,舆论有好有坏。还是好的方面多。
最后还引动了首阳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干女婿。他也喜欢弄文学,村中都是文盲,不懂得文学概论,气闷已久,便叫家丁打轿,找那两个老头子,谈谈文学,尤其是诗歌,因为他也是诗人,做过一本诗集。
然而谈过之后,他竟至于很有些气愤。他认为那两个老家一是穷:谋生之不暇。二是“有所为”,失了诗的“敦厚”;三是有议论,失了诗的“温柔”。尤其是他们的品格,通体都是矛盾。于是他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他们在吃的薇,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这时伯夷和叔齐也在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薇菜已经逐渐的减少,每天要找一捧,总得费许多力,走许多路。
然而祸不单行。有一天,他们俩正在吃烤薇菜,忽然走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好像是阔人家里的婢女。
“您吃饭吗?”她问。
“这是什么玩意儿呀?”她又问。
“薇。”伯夷说。
“怎么吃着这样的玩意儿的呀?”
“因为我们是不食周粟……”
伯夷刚刚说出口,叔齐赶紧使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聪明得很,她大义凛然的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这就好像一个大霹雳,震得他们发昏;待到清醒过来,那鸦头已经不见了。薇,自然是吃不下去了,而且连看看也害羞。二十天之后,樵夫偶然发现了伯夷和叔齐都缩做一团,死在山背后的石洞里。
这消息一传到村子里,有很多人来看。有几个多事的人,就地用黄土把他们埋起来,还商量立一块石碑,刻上几个字,给后来好做古迹。
然而合村里没有人能写字,只好去求小丙君。
然而小丙君不肯写。
“他们不配我来写,都是昏蛋。跑到养老堂里来,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首阳山里来,可是还要做诗;可是还要发感慨,不肯安分守己……死罢,命里注定的晦气!
“他们撇下祖业,也不是什么孝子,到这里又讥讪朝政,更不像一个良民……我不写!……”伯夷和叔齐的丧事,就这样的算是告了一段落。
然而夏夜纳凉的时候,大家还在议论他们。后来又有人说其实恐怕是故意饿死的。
许多人就非常佩服阿金姐,但也有些人怪她太刻薄。
阿金姐却并不以为伯夷叔齐的死掉,是和她有关系的。她上山去开了几句玩笑,是事实,不过这仅是玩笑。那两个傻瓜发脾气,因此不吃薇菜了,也是事实,不过并没有死,倒招来了很大的运气。
她说,“老天爷看见他们快要饿死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喂他们。可是贱骨头不识抬举,那老三喝鹿奶还不够了。他喝着鹿奶,想*它来吃肉。可不知道鹿是通灵的东西,它已经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烟逃走了。老天爷也讨厌他们的贪嘴,叫母鹿从此不要去。他们还不只好饿死吗?那里是为了我的话,倒是为了自己的贪心,贪嘴呵!……”
听到这故事的人们,临末都深深的叹一口气,连自己的肩膀也觉得轻松不少了。即使有时还会想起伯夷叔齐来,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见他们蹲在石壁下,正在张开白胡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
伯夷和叔齐就这么死了,那么我们再来看看《铸剑》里的死亡吧。
一天夜里,眉间尺刚和他的母亲睡下,老鼠便出来了,他一边把老鼠淹死一边又觉得老鼠可怜,闹腾了一夜。他母亲醒来了,叹息说,“一交子时,你就是十六岁了,性情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地,一点也不变。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
“父亲的仇?父亲有什么仇呢?”他惊急地问。
“我早想告诉你的了;只因为你太小。现在你已经成人了,却还是那样的性情。这教我怎么办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说罢,母亲。我要改过……”
母亲严肃地说,“你的父亲原是一个铸剑的名工,他的工具,我早已都卖掉了来救了穷了。但他是一个世上无二的铸剑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块铁,听说是抱了一回铁柱之后受孕的,是一块纯青透明的铁。大王知道是异宝,便决计用来铸一把剑,想用它保国,*敌,防身。不幸你的父亲那时偏偏入了选,便将铁捧回家里来,日夜地锻炼,费了整三年的精神,炼成两把剑。”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井华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他将那两把剑分装在两个匣子里,既高兴又悲哀。
“‘这几天无论是谁,都知道剑已炼就的了。一到明天,我必须去献给大王。但献剑的一天,也就是我命尽的日子。怕我们从此要长别了。’
我很骇异,猜不透他的意思。’
他说,‘大王是向来善于猜疑,又极残忍的。这回我给他炼成了世间无二的剑,他一定要*掉我,免得我再去给别人炼剑,来和他匹敌,或者超过他。’
“‘你不要悲哀。我可是早已有准备在这里了!’他将一个剑匣放在我膝上。‘这是雄剑。’他说。‘你收着。明天,我只将这雌剑献给大王去。倘若我一去不回,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间了。你不是*已经五六个月了么?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抚养。一到成人之后,你便交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颈子上,给我报仇!’”
母亲说,“后来听得人说,第一个用血来饲你父亲自己炼成的剑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亲。还怕他鬼魂作怪,将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门和后苑了!”
眉间尺忽然全身都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每一枝毛发上都仿佛闪出火星来。他的双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响。
他的母亲下床到门背后取过一把锄,交给眉间尺道:“掘下去!”
眉间尺一锄一锄轻轻地掘下去,约到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似乎是烂掉的材木。
眉间尺伏在掘开的洞穴旁边,伸手下去,谨慎小心地撮开烂树,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触着冰雪的时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他看清了剑靶,捏着提了出来。
眉间尺凝神细视,这才仿佛看见长五尺余,却并不见得怎样锋利,剑口反而有些浑圆,正如一片韭叶。
“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用这剑报仇去!”他的母亲说。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
“你穿了青衣,背上这剑,衣剑一色,明天就上路去罢。不要记念我!”
交子已到,他知道自己是已经十六岁了。
于是眉间尺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穿着青衣,背着青剑,迈开大步,径奔城中。
城里街市上已经很热闹。眉间尺预觉到将有巨变降临。
离王宫不远,人们就挤得密密层层,都伸着脖子。忽然,前面的人们都陆续跪倒了;远远地有两匹马并着跑过来。此后是拿着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又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面坐着一队人,此后又是车,里面的人都穿画衣。接着又是一队拿刀枪剑戟的骑士。跪着的人们便都伏下去了。这时眉间尺正看见一辆黄盖的大车驰来,正中坐着一个画衣的胖子,腰间还依稀看见佩着和他背上一样的青剑。
他像是猛火焚烧着,一面伸手向肩头捏住剑柄,一面提起脚,便从伏着的人们的脖子的空处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个倒栽葱,因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只脚。这一跌又正压在一个少年身上;他正怕剑尖伤了他,起来看的时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两拳。他不暇计较,再望路上,黄盖车已走过去了。
他继续向南走着;心里想,城市中这么热闹,容易误伤,还不如在南门外等候他回来,给父亲报仇罢。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树下吃馒头充饥。
许久之后,忽然从城里闪出一个黑色的人来。
“走罢,眉间尺!国王在捉你了!”他说,声音好像鸱鸮。
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立即跟着他走;后来是飞奔。
“你怎么认识我?……”他极其惶骇地问。
那人说,“我一向认识你。我知道你背着雄剑,要给你的父亲报仇,我也知道你报不成。岂但报不成;今天已经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从东门还宫,下令捕拿你了。”眉间尺不觉伤心起来。
“我要给你报仇。”那人说。
“你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他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但你怎么给我报仇呢?”
“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你听着:一是你的剑,二是你的头!”
“你不要疑心我将骗取你的性命和宝贝。这事全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话音刚落,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
黑色人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他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间尺的头,和青剑都背在背脊上,回转身,在暗中唱着歌向王城走去。
话说国王午后一起身,就觉得无聊,很不高兴。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见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知道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掉几个人。
在宫外闲游的两个小宦官,刚刚回来,一看见这情形,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祸事临头了,但有一个却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国王面前说道:‘’奴才刚才访得一个异人,很有异术,可以给大王解闷,因此特来奏闻。”
“那是一个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着一个青包裹;嘴里唱着胡诌的歌。人问他。他说善于玩把戏,空前绝后,举世无双,人们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一见之后,便即解烦释闷,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却又不肯。说是第一须有一条金龙,第二须有一个金鼎。……”
“金龙?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传进来!”
四个武士便跟着那小宦官疾趋而出。人人都愿意这把戏玩得解愁释闷,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来受祸……
很快有六个人向金阶趋进。先头是宦官,后面是四个武士,中间夹着一个黑色人。那人恭敬地跪着俯伏下去时,王暴躁地说,“奏来!”
“臣名叫宴之敖者;生长汶汶乡。少无职业;晚遇明师,教臣把戏,是一个孩子的头。这把戏一个人玩不起来,必须在金龙之前,摆一个金鼎,注满清水,用兽炭煎熬。于是放下孩子的头去,一到水沸,这头便随波上下,跳舞百端,且发妙音,欢喜歌唱。这歌舞为一人所见,便解愁释闷,为万民所见,便天下太平。”
“玩来!”王大声命令说。
于是一个煮牛的大金鼎便摆在殿外,注满水,下面堆了兽炭,点起火来。那黑色人站在旁边,见炭火一红,便解下包袱,打开,两手捧出孩子的头来,高高举起。那头是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黑色人捧着向四面转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随即将手一松,只听得扑通一声,坠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时溅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后是一切平静。
过了一会儿没动静,国王首先暴躁起来,感觉自己受骗,想命令武士就将那欺君的莠民掷入牛鼎里去煮*。
但这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王刚又回过脸来,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运动。那头即随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们还可以隐约看见他玩得高兴的笑容。过了些时,突然变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夹着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这样的有十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态度很雍容。绕着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精采,同时也开口唱起歌来:
然后头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几个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来,眼珠向着左右瞥视,十分秀媚,嘴里仍然唱着歌:……
唱到这里,是沉下去的时候,但不再浮上来了;歌词也不能辨别。涌起的水,也随着歌声的微弱,渐渐低落,像退潮一般,终至到鼎口以下,在远处什么也看不见。
“怎了?”王不耐烦地问。
那黑色人半跪着说。“大王,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团圆舞,不临近是看不见的。臣也没有法术使他上来,因为作团圆舞必须在鼎底里。”
王便站起身,跨下金阶立在鼎边,探头去看。只见水平如镜,那头仰面躺在水中间,两眼正看着他的脸。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脸上时,他便嫣然一笑。这一笑使王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是谁来。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见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上来,很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两头即在水中死战。约有二十回合,王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的头上却有七处。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眉间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这一回王的头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声叫痛的声音。
所有人似乎感到暗无天日的悲哀,然而又夹着秘密的欢喜,瞪了眼,像是等候着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他从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淜的一声,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时四射。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王忍不住叫一声“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死劲咬住。他们不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后来只能躺着*,到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烟消火灭;水波不兴。特别的寂静倒使人们警醒。一个人首先叫了一声,大家也立刻惊叫起来;大家争先恐后地拥上去,看到鼎里的水却一平如镜,照出许多人脸孔: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
“咱们大王的头还在里面哪,!”第六个妃子忽然发狂似的哭嚷起来。
所有人恍然大悟,仓皇散开。一个最有谋略的老臣上前,伸手向鼎边一摸,然而浑身一抖,立刻缩了回来,伸出两个指头,放在口边吹个不住。
大家商议打捞办法,结果是到大厨房去调集了铁丝勺子,命武士协力捞起来。
武士们便揎起衣袖一齐恭行打捞。好一会,一个武士极小心地两手慢慢举起了勺子,勺里面便显出雪白的头骨来。他便将头骨倒在金盘里。
“阿呀!我的大王呀!”大家都放声哭起来。
此后又捞出来了别的……
直到鼎里面只剩下清汤,才住手;将捞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盘:一盘头骨,一盘须发,一盘簪。
“咱们大王只有一个头。那一个是咱们大王的呢?”第九个妃子焦急地问。
“是呵……。”老臣们面面相觑。
“如果皮肉没有煮烂,那就容易辨别了。”一个侏儒跪着说。
大家只得平心静气,也无从分辨。
当夜便开了一个王公大臣会议,想决定那一个是王的头,但结果还同白天一样。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论,直到第二次鸡鸣,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热闹。城里的和远处的人民都奔来瞻仰国王的“大出丧”。天一亮,道上已经挤满了人;中间还夹着许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骑士才缓辔而来。又过了一会儿才看见仪仗,此后是四辆鼓吹车。再后面是黄盖随着路的不平而起伏着,于是现出灵车,上载金棺,棺里面藏着三个头和一个身体。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
这两篇作品读完以后,你是怎样的感受?
《采薇》中伯夷、叔齐兄弟遭遇到不平静的养老堂,扣马而谏的失败,逃亡路上的忐忑不安,采薇而食的困难和矛盾。在这些窘境中坚定地不食周粟,最后宁肯饿死。
《铸剑》主要讲眉间尺复仇之路,特别是“黑色人”如何替眉间尺复仇的惊心动魄的过程。最后眉间尺和“黑色人”双双壮烈赴死。
读完这两篇,我仿佛感觉到了鲁迅先生那双眼睛里射出来的“光”。他用文字有力地传达出了对生命、对牺牲、对亲情、对仗义、对信仰的独特理解和评价。我们更感受到了他对旧社会封建势力的厌恶和憎恨,对光明的渴望……
好了,下篇我们将一起拜读《故事新编》里的最后三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