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会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样,中国的一代代儿童大约也都会背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关于“床前”与“鹅鹅鹅”谁是唐诗第一,争论已久,但至今仍无定论。因为争论文中第一,注定就不会有什么结果。
不过,我们可以从逻辑的角度推断,“鹅鹅鹅”肯定是被吟诵最多的唐诗。因为,“鹅鹅鹅”比“床前”好懂。“床前”需要由“月光”联想到“霜”,还要理解“明月”与“故乡”的抽象关系。而“鹅鹅鹅”不需要转弯抹角、想三想四,仅凭十八个字,就将一只大白鹅在水中游动的全部声色和情态生动呈现在儿童的眼前。所以“鹅鹅鹅”应该更对嗷嗷待哺的儿童胃口。
这首诗又牵出了一个神童的故事:
《唐才子传》记载,出生于浙江义乌的骆宾王,是一个穷苦的农家孩子。但他从小聪慧过人,被当地人传为神童。据说,在他七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想当面检验一下他的才华,就让他根据眼前的场景,即兴吟诗一首。
骆宾王丢下手中把玩的泥蛋,开始放眼周边的事物。当他扫过门前池塘里几只游弋嬉戏的大白鹅时,两眼一亮,“鹅鹅鹅”等十八个舞蹈般的汉字便如歌如画地脱口而出。
后来,这首被标题为《咏鹅》的神作,就成了数以亿计的中国黄口小儿反复吟诵的启蒙诗歌。
但是,如果骆宾王只是这么个吟诵着“鹅鹅鹅”的儿童诗人,那就太泛善可陈了,那我今天也不会写他了。
其实,他的诗文在“初唐四杰”(其他三杰是王勃、杨炯、卢照邻)中是最多的。并以《帝京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在狱咏蝉》等矗立在文学史上的杰作营建了自己的诗与远方。
(三)骆宾王的诗与远方每一个大诗人都会有区别于他人的“诗与远方”的标识。我以为骆宾王的标识就是“叛逆”。无论是为人,还是作品。
由于做县官的父亲过早去世,骆宾王的家境迅速从小康堕入贫困。后来,恃才傲物的他在参加科考时,又因不屑“潜规则”,拒绝托关系、找门路,终至榜上无名。从此他便愤然跳下时代的列车,与主流知识分子逆向而行,成了一个精神的出轨者。
《唐诗三百首新注》记载,在贫困落拓中度过青少年时期的他,落魄无行,喜欢和赌徒与游手好闲的人混在一起。年长后,为了生计,他才不得不投靠过很多人,做过许多种工作,但大多和领导同事一言不合就辞职,在单位一觉不爽就跑路,毫不收敛自己羁傲不驯的叛逆个性。比如道王李元庆看中他的才华,想收他做门客,要叫他陈述一下自己的才能。他则耻于自我炫耀,坚辞不受;比如从军西域,戍守边疆,他又因不能沙场建功,只能写写“晚凤迷朔气,新瓜照边秋。灶火通军壁,烽烟上戍楼。”之类的诗歌空抒豪情壮志而不辞而别;比如进川入蜀,做姚州道大总管李义机要秘书,为他平定蛮族叛乱书写文檄,他又因看不惯同事的做派而擅自离职;比如终于入朝为侍御史,做朝廷的检察官,他却又多次上书直接举报皇上武则天,获罪入狱;比如出狱后出获任临海县长,他又任性地弃官漫游扬州……直至参加徐敬业的叛军,写下讨伐武则天的檄文,骆宾王真可谓是将叛逆进行到底。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
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
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这是骆宾王最著名的诗作《帝京篇》的开头和结尾四句(全诗太长,略)。这开门见山,总括长安城的气势,和结尾借汲黯因直谏而遭忌恨,贾谊因才高而被谗言来婉转表达忠直之士难以被容纳的憾意,丝毫不让另一“初唐四杰”卢照邻的名作《长安古意》。
所以这首歌行体长诗一经问世,就以辞采华胆,格律谨严,讽时与自伤兼有的磅礴力量叫响诗坛,成为口口相传的绝唱。
闻一多先生曾高度评价《帝京篇》是“洋洋洒洒的宏篇巨作,为宫体诗的一个巨变。仅仅篇幅大没有什么,要紧的是背面有厚积的力量撑持着。这力量是前人谓之‘气势’,其实就是感情。所以卢(照邻)、骆(宾王)的来到,能使人麻痹了百余年的心灵复活。有感情,所以卢、骆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预言的,‘不废江河万古流’。”
(四)动乱时代的启蒙者徐敬业的叛乱两个多月后即被平定。作为讨武檄文的作者和叛军的吹鼓手,骆宾王的命运我们先按下不表,先来说说他作为一个动乱时代启蒙者的价值。
如果说骆宾王凭借自己深深植根于中华民族气质和儒家知识分子传统之中的作品,赢得了文学史上的不朽声名,那么关于他参与讨伐武则天的那场政治秀则是一个诗人短暂的春秋大梦。
但是,千万别忽略了梦想的价值。一个文化精英,一个自觉担当时代使命的诗人,身处一个缺少正义的社会,看到美好价值的失落,而敢于挺身而出,振臂一呼,并试图去给铁屋子捣出一个窟窿,去呼吁建立一个新的世界,纵然只是一个梦,那也是可歌可泣的。
难怪当初,那么多人在欣赏他的战斗檄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时,都忍不住要颤抖着手点赞。因为骆宾王这种一人挑战强权,独自剑指帝王的勇气,即便在崇尚个性自由的唐朝也是难能可贵的。
但骆宾王做到了。因为他与那些身处庙堂、心惊胆战的官宦不一样,他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处江湖之远的落魄诗人。一无所有的他,反可以葆有生命本该有的真实,和本该有的力量,凭借这种真实和力量解除心灵的束缚,让精神飞翔起来。而解放的心灵和飞翔的精神把他塑造成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并以极端的方式和强权与独裁进行较量,为大唐诗人的版图增添了一抹异样的、别具价值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