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前几天,他思考了一个人的最低需要和最高需要,发现两者首尾相衔。他与学生讨论,如果他还有一个完全健康的一天,他会做什么。他想来想去,最满意的安排是这样的:
早晨起床,进行晨练,吃一顿可口的、有甜面包卷和茶的早餐。然后去游泳,请朋友们共进午餐,我一次只请一两个,于是我们可以谈他们的家庭,谈他们的问题,谈彼此的友情。
然后我会去公园散步,看看自然的色彩,看看美丽的小鸟,尽情地享受久违的大自然。
晚上,我们一起去饭店享用上好的意大利面食,也可能是鸭子——我喜欢吃鸭子——剩下的时间就用来跳舞。我会跟所有的人跳,直到跳得精疲力竭。然后回家,美美地睡上一个好觉。
学生听了很惊讶,连忙问:“就这些?”老人回答:“就这些。”不可能再有的一天,梦幻中的二十四小时,居然不是与意大利总统共进午餐,或去海边享受奇异和奢侈!但再一想,学生明白了:这里有一切问题的答案。
如果就个人真正需要而言,一切确实不会太多,甜面包卷和茶,最多是喜欢吃鸭子,如此而已。意大利总统的午餐,奇异和奢侈,全是个人实际需要之外的事。于是,在无情地破除一系列自我异化的物态追求之后,自私变成了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无聊行为;真正的自我在剥除虚妄后变得既本真又空灵,这样的自我不再物化,不再忙着从外部世界争夺利益向自身搬运,而只会反过来,把自身向外敞开,在自己对他人的关爱中来建立生命的价值。这样,自我与他人的关系,成了人生追寻的中心。在莫里看来,既然物质的需要微不足道,那么对他人的关爱和奉献就成了验证自身生命价值的迫切需要。生命如果没有价值,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而这种价值的最高体现,就是有没有使很多其他生命因你而安全,而高兴,而解困。莫里老人在最后的课程中一遍遍重申:
人生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施爱于人,并去接受爱。
爱是唯一的理性行为。
相爱,或者死亡。
没有了爱,我们便成了折断翅膀的小鸟。
莫里老人对爱的呼唤,总是强调社会的针对性:
在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产生一种爱的关系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我们文化中的很大一部分并没有给予你这种东西。
要有同情心,要有责任感。只要我们学会了这两点,这个世界就会美好得多。
给予他们你应该给予的东西。
把自己奉献给爱,把自己奉献给社区,把自己奉献给能给予你目标和意义的创造。
我忍不住摘录了莫里老人的这么多话,我想人们如果联想到这些话字字句句出自一个靠着重力敲打才能呼吸的老人的口,一定也会同样珍惜。他的这些话是说给学生米奇听的,米奇低头在本子上记录,目的是为了不让老人看到自己的眼睛。米奇的眼神一定有点慌乱,因为他毕业后狠命追求的东西正是老人宣布要摈弃的,而老人在努力呼吁的东西,自己却一直漠然。老人发现了学生的神情,因此讲课变成了劝告:
米奇,如果你想对社会的上层炫耀自己,那就打消这个念头,他们照样看不起你。如果你想对社会底层炫耀自己,也请打消这个念头,他们只会忌妒你。身份和地位往往使你无所适从,唯有一颗坦诚的心方能使你悠悠然地面对整个社会。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看了学生一眼,问:“我就要死了,是吗?”学生点头。他又问:“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关心别人呢?难道我自己没在受罪?”
这是一个最尖锐的问题。莫里老人自己回答道:
我当然在受罪。但给予他人,能使我感到自己还活着。汽车和房子不能给你这种感觉,镜子里照出的模样也不能给你这种感觉。只有当我奉献出了时间,当我使那些悲伤的人重又露出笑颜,我才感到我仍像以前一样健康。
这样,他就道出了生命的根本意义,在我看来,这就是莫里老人最后课程的主旨。
因此,学生懂了:老人的健康心态不仅仅是心理调节的结果,他有一种更大的胸怀。什么叫做活着?答曰:一个能够救助其他生命体的生命过程。床边的人在为他的病痛难过,他却因此想到了世界上比自己更痛苦的人,结果全部自身煎熬都转化成了关爱;学生不止一次地发现,原来为了分散他的病痛而让他看新闻,而他却突然扭过头去,为新闻中半个地球之外的人在悄悄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