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后的一个阴雨天,我在台北市和平医院的病房里,陪了母亲一整个下午。那时她已经很虚弱了,我当时的奢望就是母亲能睁开眼睛,看我们一眼。
那天母亲并没有睁开眼睛。傍晚我亲吻她的额头,离开房间后,她说了一句话:「 他不回来了。」我很不解:我怎么会不回来呢?没想到真的一语成谶,那竟是我和母亲的最后一面。
虽然妈妈已在医院数月,大家都知道康复希望不大,但接到妈妈过世消息时,我还是无法相信。我再也见不到最爱的妈妈,再也不能和她踢球、打牌,再也不能帮她抓痒,再也不能握着她暖暖的手,亲她皱皱的脸,问她我叫什么名字?
母亲对我一生的影响,无法用言语描述。对于母亲,我充满感谢、感恩和感动。我用这篇文章感谢母亲赠与我的十件礼物。这十件礼物,塑造了我的性格,建立了我的自信,奠定了我的基础,教导了我如何做人,如何教育孩子,更留下了我一生最温馨难忘的回忆。这十件礼物,任何一件都足够改写我的一生。
第一件礼物:完整的家庭
母亲年轻时的经历像是一部跌宕起伏的历险记。12岁时她只身从东北流亡到北京,6年后又考进上海东南体育专科学校,南下独自闯荡大上海。在体专时,她曾经是全国顶尖的低栏健将,拿过全国短跑第二。1939年,和父亲相恋一年结婚后,母亲随父亲回到四川。
10年后,父亲远走台湾,母亲带着一儿四女留在四川,独自一人挑起生活的重担,独自抚养五个孩子,忍受对亲人的思念,承受各种压力。
1950年初,坚强的母亲决定结束这种分离的生活,她辗转得到一张探亲的“通行证”。一家人立即乘火车从成都到达重庆,经过一个星期的等待,才千辛万苦地从重庆到达广州。
这只是千山万水跋涉的一个插曲。全家到达广州以后,下一步是要想办法去“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香港。当时很难找到愿意去香港的船只,更何况是对于拉扯5个孩子的母亲。因此,母亲在到达广州后,在广州滞留长达几个月,好不容易才到达香港,辗转赴台。
我们这一大家子能在台湾团圆,几乎是当年绝无仅有的。之后还在台北又添了五姐开敏和我。这一切都要感谢母亲坚韧的个性和过人的胆识,让这充满爱的家庭能够延续。这也让我每每遇到困难,总会抱着坚定信念放手一搏,因为我的基因里有一种物质源自母亲:坚持。
第二件礼物:我的生命
五十多年前的三月,微风中带着丝丝春意。但我家那栋小房子里, 全家人都显得十分紧张,因为母亲在43岁高龄孕育了我,大家都担心高龄生产不安全。
母亲的好朋友劝她:“不要冒险。还是拿掉吧。”
又有人说:“生出来的宝宝可能会身体弱。”
还有人说:“科学界研究过,高龄孕育的宝宝,低能的几率要大一些。”
但是,执拗和冒险的天性这时候在母亲的身上再次表现出来。母亲坚定地说:我要这个孩子。
有了母亲这句信心十足的话,我终于可以平安地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1961年12月3日,一个婴儿呱呱坠地。这就是我。
母亲后来对我说,她当时就是有一种信念,觉得我会是个非常聪明健康的孩子,才不顾一切地将我生了下来。我现在觉得,相对于别的母亲给予孩子生命,我母亲孕育我的过程则拥有更多的未知和变量,对母亲身体的考验也更大,这个过程充满了生命的奇迹和坚韧的味道。
母亲的自信和勇气给了我最宝贵的礼物——我的生命。
第三件礼物:最细腻的照顾
母亲这一生在我身上付出得最多。她高龄得子,对我视若珍宝。为了养育我、栽培我,她用尽了所有的心思和情感。
比如,她因为高龄生产,奶水不足,为了给我提供足够的营养,她每天强迫自己喝下好几碗花生炖猪蹄汤。两年后,我健康地长大了,她的体型却再也无法恢复过去那般纤细苗条。
上小学时,我就读的及人小学离家有五六公里。虽然每天有校车接送,但母亲为了让我每天早晨可以多睡一会儿,她会亲自接送我,风雨无阻。每次放学看到母亲, 我都会高兴得飞奔过去,把学校里发生的大事小情与她分享。有一次我告诉她老师病了,没来上课。第二天,细心的母亲竟然亲自煲了一锅鸡汤送到老师家里。
母亲是个非常棒的厨师,在做饭方面有很多 “独家秘籍”。那时候,我们的经典对话是:“弟弟,今天晚上吃什么啊?” “红油水饺吧。”妈妈说:“好啊,那你要吃多少个啊?”我就干脆地回答“40个!”
因为妈妈提供的无限美味,我的体重总是全班第一 。吃完40个饺子后,她会说,“好了好了,别吃了!”而我总是边吃边说:“不嘛,我再吃一口‘下桌菜’。” 而“下桌菜”也成为了我们家的“专有名词” 。
1972年开始,母亲为了照顾我,每年会抽出半年时间到美国陪我念书。母亲是个社交生活非常活跃的人, 在台湾的朋友非常多。但是几十年前的美国没有这么多华人,完全不懂英文又不会开车的她,到了美国,就只能整天待在屋子里。哥哥、嫂嫂、外甥和我每天出门工作、上学,整天就剩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呆坐,没有人可以说话。
那时候母亲唯一的休闲就是看一档猜价格的节目,猜一罐玉米的价格是多少,一个杯子又是几块钱。她其实一句英文都听不懂,只能凭节目效果判断谁猜对了,谁猜错了。有的时候她会说,这个人长得蛮帅的,我希望他赢;这个人看起来眼光不善,我希望他输。
我们几乎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会在五十多岁时,跑到一个语言完全不通的国度,放弃朋友圈,放弃每天有人帮佣、不用做家务的生活,过上了每天要烧菜的日子,每天唯一的寄托就是儿子放学回来和她说说话。无论她自己承受多少孤独,见到我永远是笑眯眯的,在我遇到挫折的时候永远会鼓励我。从我十一岁出国一直到十九岁,年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