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称容貌美丽的女子为美人,而美人之中更有美人,则被称为“尤物”。正如杨伯峻为《左传·昭公二十八年》的注解中所写:“尤物,指特美之女。”然而受到传统道德观的影响,人们对待“尤物”的态度和对待“美人”的态度稍有不同。因为“美人”只是容颜美丽,是一个被动等待观看赏玩的形象,而“尤物”则比被动的“美人”多了一份主动的吸引,或者说勾引,因此也多了一份隐秘的危险性。所以《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中写“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意思是绝色佳人足以改变男人的性情,如果不是真的有道德正义,那么一定会招来祸患。
关于《左传》中的“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李渔也有着自己的理解。他在《态度》一文开篇指出,古人所说的“尤物”,指的是“媚态”,而不是单纯的“美色”。因为“乌知颜色虽美,是一物也,乌足移人?加之以态,则物而尤矣。”李渔的意思是说,容颜虽然漂亮,但不过是一个物件,怎么可以“移人”呢?一定要加上妩媚的姿态,才能称为尤物。
为什么说“媚态”二字必不可少呢?李渔以画中美女为例,“今时绢做之美女,画上之娇娥,其颜色较之生人,岂止十倍,何以不见移人,而使之害相思成郁病耶?” 如果说美色就可以称为尤物,那么绢上的米女,画中的娇娥,容颜美色比活人要美上十倍,却也不能打动人,使人相思成疾。由此可见,“是知“媚态’二字,必不可少”。因此李渔引出了他对于“媚态”最为经典的一段话:“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这句话的比喻十分巧妙,美人如果有媚态,就如同火有焰,灯有光亮,珠贝金银有了珍宝的光泽,这是无形的,而不是有形的。正是因为“媚态”这种东西“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所以才被称为“尤物”。
“尤物者,怪物也,不可解说之事也”,这句话的意思是,尤物是一种奇怪的事物,是无法解说的事物。那么,为什么说尤物是“怪物”,是“不可解说之事”呢?李渔解释说,“凡女子,一见即令人思,思而不能自已,遂至舍命以图,与生为难者,皆怪物也,皆不可解说之事也。”也就说只要是女子,让人看到就反复思念无法自已,甚至于舍命相求,和自己的生命作对,这都是怪物,都是不可解说的事物。
既然“媚态”是“尤物”,那么如何是“媚态”呢?李渔认为,仅仅是“态”,就足以令人“服天地生人之巧,鬼神体物之工”。“态”是如何巧夺天工的呢?“态之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艳者愈艳,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无情之事变为有情,使人暗受笼络而不觉者。”原来,媚态能够让美的更加美,艳的更鲜艳,还能让年老的变年轻,无情的变有情,使得人不知不觉间就被笼络。媚态对于女子尤其重要,“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一位三四分姿色的女子如果有了媚态,那她比得上六七分的美女佳人了。
李渔以“六七分姿色而无媚态的妇人”对比“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之妇人”,发现人们倾向于爱恋那位三四分的美人而不是六七分姿色的美人,原来是因为“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一倍当两倍也”,也就说媚态对比姿色,期间的差距不只是一倍或两倍而已。李渔又以“二三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对比“全无姿色而止有媚态之妇人”,发现众人多被无姿色却有媚态的妇人迷惑,却丝毫不为有二三分姿色的妇人吸引,由此可见,“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于以少敌多,且能以无而敌有也”。
由此可见,佳人美妇,“是知选貌选姿,总不如选态一着之为要”,美色总是比不上一副媚态更为动人。但是这动人的媚态却是可遇不可求的,只因“态自天生,非可强造”,而且“强造之态,不能饰美,止能愈增其陋。”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女子的媚态是天生的,不是刻意营造的,如果后天可以营造一种媚态,不仅无法增加美貌魅力,反而让人显得更加丑陋。比如西子捧心和东施效颦的故事:“同一颦也,出于西施则可爱,出于东施则可憎者,天生、强造之别也”。
西子捧心和东施效颦的故事出自《庄子天远》,“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这段故事讲的是美女西施因为心口痛所以皱着眉头,和西施同村的一位面貌丑陋的女子觉得西子捧心很漂亮,所以也学着西施的样子捂着自己的心口皱着眉。村中的富人见了东施闭门不出;穷人见了东施,带着妻儿躲开。东施只知道皱着眉头会很美,但她却不知道皱眉头为什么会美。为了证明媚态之于女子的重要,李渔又讲了两个他所经历的场景,一处是在扬州时一位贵人选妾,另一处是春游时突遇大雨,众人纷纷避雨亭中。在扬州时,李渔替一位贵人选小妾,“靓妆而至者不一其人”,在场有不止一位美貌佳人,李渔请她们抬起头来,“一人不作羞容而竟抬”,一位女子毫不羞怯地抬起头来。“一人娇羞腼腆,强之数四而后抬”,另一位很娇羞,吩咐几次才抬头。“一人初不即抬,及强而后可,先以眼光一瞬,似于看人而实非看人,瞬毕复定而后抬,俟人看毕,复以眼光一瞬而后俯,即“态”也。”另一位最初不抬头,后来抬头时先用眼睛扫了一下,好像是在看人但其实没有真的在看人,眼光扫过后又抬头,等人看完了又扫了一眼低下头去,这就是李渔所说的“态”了。
另一处是李渔曾经春游时在避雨亭中,“见无数女子,妍媸不一,皆踉跄而至”。在这些女子中一位“缟衣贫妇,年三十许”,这位女子和其他女子截然不同。当下雨时,避雨的女子担心衣衫太湿,“人皆抖擞衣衫”,只有这位缟衣贫妇“彼独听其自然”,任凭衣服被雨打湿而不随意抖擞衣衫,因为“以檐下雨侵,抖之无益,徒现丑态故也”。后来雨停,大家纷纷离开亭子,只有她站在原地不动。而后又突然下雨,之前离开亭子的女子们又匆匆躲入亭子。这时这位女子动手帮那些淋湿的女子抖衣服上的水,“姿态百出,竟若天集众丑,以形一人之媚者”。李渔评价说,“自观者视之,其初之不动,似以郑重而养舍签态;其后之故动,似以徜徉而生态。然彼岂能必天复雨,先储其才以俟用乎?其养也,出之无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机之自起自伏耳。当其养态之时,先有一种娇羞无那之致现于身外,令人生爱生怜,不俟娉婷大露而后觉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旁观人或许认为这妇人似乎是故意培养自己的媚态,又借帮助别人整理衣物而展示自己的媚态。但其实她如何能料想到雨落雨停呢?她培养的媚态和展示的媚态都不是刻意为之的,而是上天的安排。当培养媚态时她显露出一种娇羞的风致,让人心生怜爱,不是等她充分展示了自己的绰约风姿后才让人察觉。正是因为她的媚态,“遂使二八佳人与曳珠顶翠者皆出其下”,让那些二八佳人都相形见绌,由此可见,“然则态之为用,岂浅鲜哉!”
既然媚态如此重要,那么很多人会问,“岂妇人媚态独不可学而至乎?”李渔回答说,“学则可学,教则不能”,意思是可以学习,但无法教授。如何学习这女子的媚态呢?李渔的建议是,“使无态之人与有态者同居,朝夕薰陶,或能为其所化;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鹰变成鸠,形为气感,是则可矣。”要想学习媚态,就要和那些天生媚态的人朝夕相对,被她们的媚态感染,最终也会学得女子的媚态了。
关于“媚态”,古人早已津津乐道。有吴礼之笔下的“媚态盈盈闲举止”,赵以夫笔下的“柔情媚态,伫立西风如诉”,也有张耒笔下的“春丝惹恨鬓云垂,媚态愁容半在眉”。李渔在《闲情偶寄》中以《态度》这篇小文具体讲述了他对女子媚态的观察、思考和结论,可以说是对古代女子媚态审美的重要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