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画家郭诩根据白居易《琵琶行》创作的《琵琶行图》(局部),描绘了白居易与浔阳歌女邂逅的场景。资料图片
根据“唐宋文学编年地图”生成的白居易踪迹图 资料图片
【古代名人文化地图】
白居易生于公元772年,此时唐王朝虽然平定了安史之乱,但地方上藩镇割据,朝廷中宦官专权,普通民众的生活负担日益加重。作为唐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白居易没有遇到大唐盛世,对他个人来说,实在是一种不幸。但白居易的出现,又恰恰是中唐时代的一大幸事,让李白、杜甫之后的诗坛不至于后继乏人,也让9世纪的中国历史在文化艺术上多了一抹亮色。
白居易出身于一个“世敦儒学”的中小官僚家庭。在重视门第的唐代社会,他可谓出身孤寒。白居易幼时,全家跟随父亲的职务调动迁徙。在父亲死后,家庭经济很快就陷入了困顿。这也迫使白居易继承家业,走上由科举入仕途,转任四方的人生道路。
在古代,对士大夫来说,宦游是他们的一种主要旅行方式。可以说,白居易的一生几乎都在官僚生涯中度过。一方面,做官保障了他过着比较优裕的生活,让他所著诗文较少散佚,也帮助他成为唐代作品存世最多的诗人;另一方面,宦海沉浮也让白居易一生遭受了不少离别之苦。
白家郡望本在太原,至白居易曾祖白温迁至关中下邽,为祖茔所在。白居易本人则出生于郑州新郑东郭宅。据说不满一岁时,白居易尚在乳母怀中,就已默识书屏下的“之”字、“无”字(《与元九书》)。在家庭教育的熏陶下,白居易五六岁始学为诗,9岁谙识声韵,为此后的人生打下了基础。
符离:春风野草,苦节读书
白居易11岁时,父亲白季庚改任徐州别驾,白家离开郑州,搬到了徐州以南的符离。徐州自古以来就是四战之地,符离是当时重要的运河枢纽。这对拓展少年白居易的视野有着重要的意义。当地的陴湖濉水、武里山村、草堂石桥、东邻旧院,都被他写在了诗文里面。出仕为官后,白居易多次返回这片故园,可以说符离就是他的“第二故乡”。
在符离,白居易最难忘的还是那段勤奋苦读的经历,还有少年的友谊与爱情。他与当地5位年龄稍长的青年才俊,共同“苦节读书”,过着“昼课赋、夜课书、间课诗”的生活。白居易的刻苦甚至到了口舌成疮,手肘磨出厚茧的程度,眼中“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在今天看来,应是用眼过度所引发的飞蚊症。这也为白居易晚年多次提到的眼疾埋下了病根。多年之后,白居易仍然与少时的同学保持着真挚的友谊,共同把酒,怀念那段“朝来暮去多携手,穷巷贫居何所有。秋灯夜写联句诗,春雪朝倾暖寒酒”的美好岁月。
白居易还与邻家少女湘灵有过一段悱恻难忘的爱情故事。“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除了这首《邻女》,白居易还陆续为湘灵写过十几首诗。湘灵家庭出身不高,在白母的坚决反对下,两人最终没有走到一起。直到37岁,白居易才娶了望族弘农杨氏之女。
长安:直言敢谏,长恨讽喻
长安成就了白居易的诗名。传说白居易早在15岁时就来到长安,拜访当时的文坛领袖顾况。原本还在拿白居易名字打趣的顾况,读到那首《赋得古原草送别》后,大为赞叹。从此白居易在京城名声大振。这则故事的真实性被后人所怀疑。不过,白居易在长安崭露头角,是无可争议的。白居易29岁在长安得中进士,“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在此期间,白居易结识了元稹。长安也见证了元白近30年志同道合的交谊佳话。
在长安,白居易直言敢谏。他与好友陈鸿等人登临附近的游仙山时,感念玄宗与杨玉环的爱情故事,几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由此,白居易写下了千古名篇《长恨歌》,其中就隐含着对统治者的批评和谏言。不久,白居易被擢升为翰林学士,后改为左拾遗。作为谏官,白居易一面向皇帝直言朝政利弊,一面写出了许多反映民间疾苦的诗作,如《观刈麦》《卖炭翁》《新丰折臂翁》。当时的他可谓“三十气太壮,胸中多是非”。这些讽喻诗无疑刺痛了许多达官显贵。
成也文章,败也文章,长安也是白居易遭遇沉重打击的地方。相比于李白、杜甫等前辈直到很晚才获得一官半职,白居易可谓年少得志。不过,他也为自己的直言敢谏付出了代价,被外放为江州司马。后世将这一事件视为白居易思想和生活的转折点。实际上在长安任官的几年间,白居易的心境已经开始发生变化,正如他在诗中所写:“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不惟非贵相,但恐生祸因。宜当早罢去,收取云泉身。”(《自题写真》)
江南:乐天闲适,独善其身
44岁的白居易被贬江州,一时饱受沉沦之苦。在这里,他创作了另一名篇《琵琶行》,琵琶女的遭遇也是诗人自己的写照。
在巨大的失落与痛苦中,白居易寻求解脱之道,儒、释、道的思想渗透进他的生活。在江州,白居易多次探访庐山,寻访名寺道观,精神上转向佛教的倾向日趋明显。他开始纵情于山水诗酒,也拓宽了自己的文学之路。
《琵琶行》中说他“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对于南方多雨的气候,长期在北方生活的白居易开始时并不适应。“自作浔阳客,无如苦雨何。阴昏晴日少,闲闷睡时多。”(《霖雨苦多》)诗中提到的“苦竹”,实际上也给了白居易生活上许多慰藉。最早以“食笋”为主题的诗作就出自白居易之手:“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久为京洛客,此味常不足。”(《食笋》)还有山石榴、山枇杷、菱角、樱桃、江鱼等食物,都为诗人提供了生活的乐趣。这些食物与江州特产湓浦竹、庐山桂、东林寺白莲等,都是白居易歌咏之物。
此后,白居易陆续改任忠州、杭州和苏州刺史,有了主政一方的机会。在忠州,他组织人力在城西开出一条山路,极大改善了当地交通。在杭州修整钱塘湖堤,在苏州开凿了西起虎丘东至阊门的山塘河。
对此时的白居易来说,“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种桃杏》)在忠州,白居易常在城外的东坡种植花草。后世苏轼被贬黄州,有感于与白居易相似的经历,自号“东坡居士”。在杭州,白氏写下“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的名句。每当梨花开时,诗人所爱的当地特产美酒“梨花春”也恰好酿成。在苏州,白居易屡次游览太湖风光,对于苏州的长洲苑、灵岩寺的美景,贡橘等物产,也多有诗词描写。
洛阳:诗酒文会,崇佛悟道
洛阳是白居易的归宿。晚年的白居易多次称病乞假,在东都洛阳担任闲职,致仕后定居洛阳,死后葬在洛阳。白居易在洛阳几乎度过了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时光。
白居易晚年居于洛阳履道坊,在今天那里不过是一片普通的村舍。但在白居易的时代,却是“地方十七亩,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岛树桥道间之”的精致园林。今天的考古工作者确认了宅南的水池面积,证实了当年“竹木池馆,林泉之致”的记载,甚至还发掘出了“开国男白居易造此佛顶尊胜大悲”的残石经幢。白居易的履道坊宅第,在古典园林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笔。
晚年居洛,白居易颇有沉湎享乐的一面。乐天之乐,一为酒,宋人说他诗中“饮酒者九百首”,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问刘十九》);二为乐伎,白居易养了众多家乐歌伎,其中姓名可考者不下九人;三为诗会,白居易常常与刘禹锡、裴度等朋友进行诗酒文会。他还与当时多位致仕官员在家中组织了“七老会”,又在香山组织了“九老会”,赋诗吟唱,既醉且欢。
洛阳的佛寺也成了晚年白居易的精神归宿。经历了好友元稹的去世和独子阿崔的夭亡,白居易晚年将佛教作为精神寄托。白居易常拜谒龙门石窟与寺院,捐资香山寺、重修藏经堂。他还将自己的文集藏入江州东林寺、苏州南禅寺、洛阳圣善寺与龙门寺,这可以视为他对自己一生文化地图的回顾。公元846年,白居易去世,走完了自己75岁的人生。他没有随父母兄弟安葬在下邽祖茔,而是葬在了龙门香山寺如满和尚的塔旁。
白居易通过诗笔,为我们呈现出一幅唐代由长安、洛阳到苏州、杭州,从帝王将相到普通民众的生活全景。在白居易的诗中,我们既可以看到“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残酷现实,又可以看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的闲情逸致;既有“回观村闾间,十室八九贫”的针砭时弊,又有“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歌舞升平。
纵观白居易的人生轨迹,不妨以四季来比喻他人生的四个阶段。少年符离苦节读书,有着野草春风般的强韧。壮年任职长安,痛陈时弊,毫不畏惧,如同夏日盛阳灼热。中年贬官外任江南,乐天闲适,恰是气佳景清,秋光闲步。晚年居洛崇佛信道,在寒冬时守护着生命的烛火。
人们常说白居易经历了从早年“兼济天下”到晚年“独善其身”的转变。他一生经历了8位唐朝皇帝,可谓看遍世事沧桑。白居易生前多次自编文集,将自家的诗分为讽喻和闲适,并收于寺庙,正是将“平生所慕所感、所得所丧、所经所遇所通,一事一物已上,布在文集中,开卷而尽可知也”。他将自己的矛盾,如实地记录在诗文之中,又何尝不是一种坦荡与勇气。
(作者:宋超,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