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有时尽,红颜终枯骨。世人呵,总是被这些虚无的东西迷了眼。
一、初见在阳光照不到的深海,湛蓝的海水慢慢变得温暖起来。五颜六色的水母撑着她们的大伞慢悠悠地飘过,用触须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就像陆地的微风。发着银光的鱼群像一阵小小的旋风从我身边刮过,呼啸,无声的尖叫。我感觉得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住在东海的海底,距离海面有五万六千里,距离陆地有十万八千里。这里终年没有阳光的照射,但是繁花似锦,生机盎然,大家安居乐业。我的父王是这片水域的主宰,他娶了一个温柔善良的妻子,他们共同生活了几百年了,生下了三个儿子,六个女儿,我是他们的小女儿。
我们的族人有千年的寿命,但是我们没有灵魂。听说陆上的人是有灵魂的,灵魂使他们虽死永生。看来灵魂是很珍贵的东西。王国严令不得与陆上的人有任何联系,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族人们也有对陆上很好奇的,但是法令严苛,他们也为生活奔波忙碌,因此没有人真正到过陆上。反正我们有一千年的寿命呀,根本就不用羡慕什么灵魂永生。
但是,作为整个王国最受宠最无所事事的小公主,我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研究各种令我好奇的事。陆上的人类引起我的兴趣了。我只在书本上看到过他们——上半身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下半身不是鱼尾,而是两条叫做腿的东西。我甩了甩我漂亮的金色长尾,多漂亮的尾巴,跟人类那丑陋的“腿”相比。
我再一次偷偷往陆上方向游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才不想跟陆上的人有什么联系呢,我就是去看一眼,看一眼他们是不是跟书里似的,长着好看的脸,丑陋的腿。
以前每一次偷偷出门,我都会被某个哥哥捉回来——我太调皮啦,哥哥们看我看得很严,生怕我玩出什么危险。我才不相信有什么危险。
这一次不用担心被捉回去了,哥哥们到北海去参加北海大王子的婚礼了,没办法管着我。
日落时分,我看到了陆地。金色的夕阳照在金色的沙滩上,发出炫目的光,一切都像有魔力般吸引着我。我躲在一座礁石后面,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一个不恰当的比方,这是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吗?
我是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进到一个城里的。城里溪河沟渠遍布,我随时可以找到藏身的地方。在一座临水而建的小楼底下,我倚着房柱稍稍休息一下。这是一座繁华的小城,入夜之后反而焕发生机。你听,城东头的摊贩们的吆喝多响亮,特别是那些卖吃食的,简直馋死个人!还有几家小楼上挂出了红灯笼,隐隐的音乐声飘飘荡荡地传来,像海藻一般在心头缠绕。
可是我的耳朵里却钻进了不一样的声音,清清朗朗,干干净净:“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是一家书院,年轻的学子还在用功,在这个声色靡靡的缠绵的夜里,他们读的是兵法,怀着一腔报国的热血。
我仰着头,看到那个坐得最直最挺拔的身影——长衫洗得发白,更衬得乌发如墨沉沉,紧锁的眉,刀削的鬓,像一把出鞘的剑。
我有些痴了,心思随着读书声起起落落,直到察觉到一丝探究的目光落到我身上——那个年轻人看过来了。他好看的眼眯了眯,似乎做出个口型来:“鲛人?”我惊得一避,往阴影里又缩了缩,最终还是转身游走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最冷的海水也消不去脸上的热度。哥哥姐姐最近常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小哥哥最耐不住,私下里拉住我问:“小妹,最近有什么好事发生。怎的盯着一株珊瑚都笑得甜甜蜜蜜?”又有些担心地说:“莫要再神游了,这副丢了魂的样子叫父王发现了,看你怎么办。”
我知道,这几天偷溜去陆地的事还是叫哥哥发现了。我没心没肺笑着拍拍哥哥的头,鱼尾在水里晃来晃去:“才不会被父王发现,哥哥放心啦,我有数的。”
哥哥深深地瞧了我一眼,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为了谨慎起见,我收敛了些,好久没有再去陆地。只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会浮到水面上,趴在礁石上远眺。金色的夕阳在金色的鱼尾上流淌,我无聊地拍打着海面,溅起小小的浪花。
身后有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传来:“小公主,回魂吧。”
我吓了一跳,猛的一回头,便看见一个极美极美的人儿:淡金色的微卷长发随意地披到腰际,湛蓝如海水的眼睛里带了黄昏的雾气,脸庞晶润似最皎洁的月,嘴角一缕浅笑带着早春第一抹阳光。
看到她的那个瞬间,我沉浸到她的目光中,险些迷了心神。是谁?我心里生出点警惕。她笑着安抚,声音像指甲刮过贝壳,难听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她发出来的:“我是王国里的女巫,公主没见过我,但是小时候不是常来我的宫殿玩耍吗?”
是了,我从小就是爱探险的性子,东海没有哪一个角落是我没有到过的,包括偏远的巫女殿。女巫在王国里是最神秘的存在,只在一年一度的大祭上才会惊鸿一现。她总是头戴黑色面纱,全身都罩进黑色的袍子里,只伸出一双莹白的手,把一年的运势和福佑递到国王手里。我去过巫女殿几次,不过没有一次碰到过女巫大人。只听说她来自遥远的西方,来东海已经有几百年了。
我偏头看着女巫,她看上去那么年轻,一点也不像已经活了几百年的样子,但是她的声音又叫人不得不相信她的年纪。我的目光落到水里,看到她的鱼身,突然大惊。那么美的人儿,连着鱼尾也是惊人的美,但这鱼尾上全是伤痕,深的浅的,宽的窄的,有些地方再也长不出鳞片,而最令人心惊的是鱼尾中央,几乎将她劈成两半的伤痕,深可见骨。
她发现我看向她的鱼尾了,柔柔地笑了笑:“公主,闲着也是闲着,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我竟然从她嘶哑难听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怀念和怅惘,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女巫坐在近旁的一块礁石上,取下发间别着的一把小匕首——我才发现她头上装饰的不是贝壳而是匕首。她把匕首搁在礁石上,叫它吸取月光的精华。然后慢慢地开口了。
“大概是六百三十年前吧,我还是西方一片叫爱琴海的海域的小公主……”
“我也像公主你现在一样,对陆地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我的母亲就是陆地上的人,她嫁给我父亲之后,生下了六个女儿,我是最小的一个。但是母亲很思念家乡,在活了九十多岁的时候,还是选择离开海洋,回到陆地上去。”
“我和姐姐们是由祖母抚养长大的。祖母会给我们讲陆地上的故事。我们长到十六岁就可以到陆地上走一遭,把我们遇到的最喜欢的东西安置在独属于我们自己的小花园里。”
“姐姐们先后长到了十六岁。在十六岁生日那天到陆地上去看从没有见过的风景。她们的小花园里种着来自陆地的奇花异草,摆放着精美的瓷器铜器。”
“我十六岁的生日就在对姐姐的羡慕,听姐姐口中的故事以及对陆地的幻想中来到了。那天风和日丽,大海安静得像沉睡中的婴儿。我游了很久,游过大河小溪,兜兜转转竟然进了一座宫殿。”
“宫殿里正在举办一场宴会,原来是王子的生辰。我正好来到了皇宫的花园,看到了正在人群中跳舞的王子。”
“王子长得很英俊,眼睛的颜色比爱琴海最蓝的海水还要纯净,他看上去十分温和,嘴角总是带着和煦的微笑。只是惊鸿一瞥,我的心就砰砰地跳个不停。”
“我不敢再陆地上多呆,发现宴会快结束时,就匆匆返回了。返回的途中,恰好捡到水底一座王子的微型塑像,便带回了海底,摆放在属于我的小花园里。”
“除了父亲和海上那些粗鄙的水手,我极少见到男子。王子是我见到过的最尊贵雅致、风流倜傥的人物。自那一瞥之后,我常常呆在小花园里,对着王子的塑像一坐就是一天。但是我不敢再去陆地上。陆地上的人类是有灵魂的,与我们都不同呀。”
“小公主,你现在的样子,同当年的我多么相似。”
我很认真地听着女巫的故事,她粗嘎的声音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变得温柔起来。稀疏的星星在低空里闪,月华在海面上铺开来。
“……后来,我就离开了我的家乡,一直往东游,到了东海,成为了你们的巫女。”太阳从海天相接的地方探出小脸的时候,女巫的故事也到了尾声,“我受过情爱的苦,亲眼见过陆地上的人的残酷,我不希望你也经历一次。趁着还没深陷,及时抽身吧孩子。”她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我盯着发梢,黑色里带着幽幽的蓝。
很久没有人说话,太阳跃出海面,光芒万丈。在水面上呆得时间太长,我觉得浑身的皮肤都发干,女巫的故事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我不愿去想,却记得深刻,呼吸里有些细细的疼。“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突然问她。
女巫一下子有些恍然:“太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差点连我自己都忘了呢。我叫安妮,不过我还是喜欢被叫做安。”
“谢谢你,安。德音记住了。”我点点头,扎进水里又钻出来,甩了甩头发,阳光下一串水珠连成精致的链,“请转告我的父王和母后,我不会让你们担心的。”
二、情深海上升明月,月华如上好的绸缎,轻巧飘逸,又笼着薄薄的海雾。穆斐坐在海边,海风柔柔地吹动他的衣袖。书院里同他关系最好的学生在身后唤他:“阿斐,这海你已经看了有一个月了,有什么好看的?虽说你学问好,这次春闱没压力,可也不能这么打击人呀,快回去看看书做做样子安慰安慰我们也好。”穆斐不回头也知道好友跳脚的样子。
他一贯是最理性的人,做什么事之前都有明确的目的。比如科举,其实他觉得是很无聊的选拔方式,只不过为了更好地去做他想做的事,不得不站在更高的地方罢了。因此在书院里,旁人读着儒家经典,单他一个念起了孙子兵法。
最是格格不入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忘不了那日一闪而过的小身影,连他自己都觉得是魔怔了。鲛人不过是书里描写出来的一个异族,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那个月圆的夜里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出现在那座小楼底下,也许只是他读书累了之后看到的幻象呢。都已经找到这么多合理的解释了,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还在海边?
今晚的海特别温柔平静,有些躁动的心被抚平,有些不愿意多想的情感被放大,有些人对月把酒,有些人挥袖欲拂去案头的月光。
我再一次从家里溜出来,就在这样的夜里。小小的脑袋从水里冒出来,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不远处就是陆地了,小城里的灯火一盏盏慢慢亮起来,一如我第一次看到的那样。
鬼使神差的,我慢慢靠近了海岸。我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陆地了,上一次走得匆忙,没有好好告别,这次再来只是为了不留下遗憾。到底遗憾的是什么,我不想多想。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年轻的身影,寂静的夜与他沉静的气质相得益彰。月光柔和了他的眉眼,好像锋利的剑入了鞘,或者是用轻纱拢住了,叫人看不清上面流淌的*意。
我想他看见我了,身躯猛地一震,眼里露出些错愕来,终于有几分符合了他的年纪——他看上去总是太过老练,不像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