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天那个小鲛人了。原来他没看错,原来这世上的确有鲛人。也许不该叫她小鲛人,毕竟非我族类,谁知道他们的岁数。不过是见她生得稚嫩,下意识觉得她年纪小。
她游近了些,从水里仰起脸来,华美的月光倾泻而下,映得她莹白的小脸生出温润的光。他看到她眼里惊喜的笑意,听到她泠泠如水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大概是问出这个问题之后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小姑娘有些无措地掠开眼。穆斐笑了笑,清冷的容貌一下子流光溢彩:“等你。”
眼前的小姑娘似乎被惊住了,歪着小脑袋,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瞧,眼里明明白白透着这样的意思:你一定在逗我。
于是他笑得更欢,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从没有这样笑过。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一撩衣摆便坐在了沙滩上。
这月,这海,这人,大约是醺醺然了吧。
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头,平静的大海就是一个好兆头。
不像安的故事里,公主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王子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暴风雨引发了滔天巨浪,风浪拆了王子远行的大船。情窦初开的善良的公主冒着被船上大大小小的物件砸伤的危险,冒着被人发现然后当成异类*掉的风险,拨开碎掉的木板硬是把王子救了出来。
我很能理解安在看到有人过来时立刻躲开去的心理,其实在被发现的那一刹那我也是躲的。听多了陆地上的人对异族的敌视,总觉得这样潜在的危险还是能避则避。
但是我不能理解安为了能和王子在一起竟然放弃了自己的声音。她用自己美丽的像黄鹂鸟一般的声音换来了人类的双足——丑陋的、一旦行走起来还会如行走在刀尖上般疼痛的双足。这是有多想不开?如果王子会介意她人鱼的身份,就意味着肯定不会爱她,那么她这样巴巴地去了,又有什么意义?不爱就是不爱,种族、外表,一切都是借口。我坐在穆斐身边,双手像水草一样缠在他的手臂上,金色的鱼尾拍着水面。
“你们双脚走路,累吗?总是要站直了,也没个依托。”我像没骨头似的把重量都搁在他身上,嫩葱般的手指扯着他的衣袖,“你看我在水里,总有水会托着我。”
男人转过头,看着他的小姑娘一脸得瑟,又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问东问西了。他伸出手去揉揉那头被阳光晒干了的带着海水咸味的长发:“习惯了就好。”
是呀,习惯了就好。刀尖上走路,多么疼,还不是习惯了。我从不知道爱情的力量会那么强,也许一开始只是些微的倾慕,但朝夕相处之后就成了无法割舍的恋慕——安大概是越来越离不开王子的吧,才会劝我越早抽身越好。
在遥远的几百年前的遥远的西方的宫殿里,不会说话的美丽女子为了心上人而翩翩起舞,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不不不,都踩在心头。那是她最快乐的日子了,王子的眼里分明流露出惊艳和欢喜,她依偎在王子的怀里,好像一舞就是天长地久。
我把下巴搭在男人的肩上 ,从他的身后探出头来跟他一起看书,手指偶尔点着书页,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我的理解——我也是看过很多书有不少见地的人呢!我这样说的时候,他总是一脸无奈的笑。
三、惊变人的一生中,大多数的日子都是平平淡淡的,即使身边多个恋人,也不会有大的改变。
我明显感觉到穆斐的心绪变化,我们相处的时候,他有时候会出神。我在他出神的时候也盯着他出神,心里总是傻乎乎地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大约我们都会被皮相所惑,或多或少,无论你是多么惊才绝艳的人。我也问过穆斐,如果我长得没这么漂亮,他还会不会喜欢我。他总是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总是笑我自恋,但是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我的容貌还是占了很大的分数的。这当然是没错的,你总要用外在美去吸引了人,才能叫人继续了解你的内在美呀。
安难道不是为王子的外表吸引的吗?王子第一眼看中的难道不是安的外表吗?可是我们都清楚,人生在世,怎么可能只看外表?
安的爱情里,第一次惊变莫过于王子要向邻国的公主求婚。她不明白,明明看到了王子眼里对她的爱恋,怎么一晃眼,心爱的人儿就要迎娶别的人了呢?他们西方的女巫的魔法真是残忍,安只有两个选择,要不让王子娶她,要不就在王子成婚的第二日清晨变成海上的泡沫——没有灵魂的人鱼呀,就是这么可悲,连生存的机会都握在别人手里。
可是她没法说话,她没法告诉王子她都为他做了些什么,没法告诉王子她有多爱他,也有多害怕死亡。西方人总是这么极端,非黑即白的,要不和心上人双宿双栖,既得了爱情,又得了灵魂,要不就一无所有,在失去爱情的同时失去生命。难道不能有点折中的办法,叫失去爱情的人坚强地活下去吗?
王子大概要舍弃安了,不过安还是希望从好的方面来看王子。毕竟当她用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王子的时候,那个看上去疼她疼到骨子里的男人也会回以怜惜的目光。但是安的姐姐们忍不了了——任谁都不能接受自家最受宠的小妹妹为一个外人而死,还死得这么憋屈。
五个姐姐用如缎的长发换来了小妹的一线生机:如果你把这个匕首刺进王子的心脏,让他的血流到你的双脚上,你会重新拥有鱼尾,可以重新回到海里。
安拿着精致的匕首不知所措。*了爱人?她下不去手。大概是老天爷不忍心叫安就这样死了,她与姐姐们的话被王子听到了。
你以为王子会为了救安而不与公主结婚?还是你以为会像你听说过的故事里那样,安放弃了这个机会,变成了海上的泡沫?开玩笑,如果是这样,请问安为什么会出现在东海?
安在那个夜晚迎来了她的爱情中的第二次惊变,有些东西被匕首划开了美好的外皮,有些天真被永远隔在了匕首的另一端。
王子没有那么相信他与安之间的爱情。实际上,他很担心安会真的*了自己。因此他选择了先下手为强。当王子夺过安手里的匕首,用锋利的刃口对着安的脖子的时候,安听到了这个世上最狠心的告白:“我一直很喜欢你。很爱你。我知道当初海难时是你救了我。但是那又怎么样呢?爱情太软弱太无能,爱情不能为我的国家带来利益,为了国家,我必须娶一个公主。亲爱的安,不是海里的公主。”说白了就是自私,希望爱情与地位兼得,偏偏要上升到国家利益,听上去冠冕堂皇。
世人啊,总是被这些外表的浮华迷了眼。安觉得自己真是太可笑了,于是顺应内心的想法真的笑起来,她惊讶得发现,自己可以笑出声来了,尽管这声音粗哑难听,就像指甲划过贝壳。
后来的事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挣扎中,匕首还是刺进了王子的心脏,但是安的鱼尾与她的心一样伤痕累累。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把简单的事弄得那么复杂,有条件,就在一起,没有条件,就分开,多简单。当我把这个故事和我的看法告诉穆斐的时候,他良久没有说话。
久到我以为他该回去了,他才有些迟疑地开口:“德音,你说得对。这世上哪有什么纯净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爱情呢?总要与其他种种缠绕在一起。但是你这样理智,倒叫我觉得自己在你心里没那么重要了呢。”
我白了他一眼:“怎么会,你在我心里可重要了,但是我觉得我们没必要这么疯狂呀。”
“这样的你,让我既欣慰,又心疼。”他顿了顿,“我要到京城做官了,就在三天后。”
原来这就是我的爱情里的变数。
四、告别我想我的确是一个过分冷静的人,一点都不会歇斯底里,有时让人觉得我无情,但是对我的父王母后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不会舍下家人不顾一切跟着穆斐去京城——陆地上容不下我的,我知道。
在他离开的那天,我仍旧像往常一样倚在他怀里,把玩着他的散落下来的头发,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其实我们这一族的鲛人,是可以化成人形的。如果是这样,你愿不愿意带我走?”
大概我的穆斐同安的王子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他把我扶直了,盯着我的眼,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但还是说了出来:“不行。”这个世界是现实的。他想要实现他的抱负,需要更高的平台,联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我都知道。
我没有重蹈覆辙,我希望这回海的女儿可以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不一定要大团圆,但起码不要那么惨烈。
我和穆斐的爱情一直都没有轰轰烈烈,我们的告别也没有什么肝肠寸断的戏码。也许他会觉得我爱得不够深,但是我大概再也没法爱上什么人了。爱情本就不单纯,它自然也是脆弱的。在我千年的岁月里,有这一星的温暖,几个月与几年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没有给我不切实际的承诺,这一点真是很好。
我想,是很好的吧。我会等你足够强大,希望那时你还记得,那个叫德音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