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 年
黄色的佛手柑从伸屈的指间
放出古旧的淡味的香气;
红海棠在青苔的阶石的一角开着,
象静静滴下的秋天的眼泪;
鱼缸里玲珑吸水的假山石上
翻着普洱草叶背的红色;
小庭前有茶漆色的小圈椅
曾扶托过我昔年的手臂。
寂寥的日子也容易从石阑畔,
从踯躅着家雀的瓦檐间轻轻去了,
不闻一点笑声,一丝叹息。
那迎风开着的小廊的双扉,
那匍匐上楼的龙钟的木梯,
和那会作回声的高墙
都记得而且能琐细地谈说
我是一个太不顽皮的孩子,
不解以青梅竹马作嬉戏的同伴。
在那古老的落寞的屋子里,
我亦其一草一木,静静地长,
静静地青,也许在寂寥里
也曾开过两三朵白色的花,
但没有飞鸟的欢快的翅膀。
月 下
今宵准有银色的梦了,
如白鸽展开沐浴的双翅,
如素莲从水影里坠下的花瓣,
如从琉璃似的梧桐叶
流到积霜的瓦上的秋声。
但眉眉,你那里也有这银色的月波吗?
即有,怕也结成玲珑的冰了。
梦纵如一只顺风的船,
能驶到冻结的夜里去吗?
河
我散步时的侣伴,我的河,
你在歌唱著什麽?
我这是多麽无意识的话呵。
但是我知道没有水的地方就是沙漠。
你从我们居住的小市镇流过。
我们在你的水里洗衣服洗脚。
我们在沈默的群山中间听著你
像听著大地的脉搏。
我爱人的歌,也爱自然的歌,
我知道没有声音的地方就是寂寞。
夏 夜
在六月槐花的微风里新沐过了,
你的鬓发流滴着凉滑的幽芬。
圆圆的绿阴作我们的天空,
你美目里有明星的微笑。
藕花悄睡在翠叶的梦间,
它淡香的呼吸如流萤的金翅,
飞在湖畔,飞在迷离的草际,
扑到你裙衣轻覆着的膝头。
你柔柔的手臂如繁实的葡萄藤
围上我的颈,和着红熟的甜的私语。
你说你听见了我胸间的颤跳.
如树根在热的夏夜里震动泥土?
是的,一株新的奇树生长在我心里了,
且快在我的唇上开出红色的花。
何其芳的散文
迟暮的花
秋天带着落叶的声音来了。早晨象露珠一样新鲜。天空发出柔和的光辉,澄清又缥缈,使人想听见一阵高飞的云雀的歌唱,正如望着碧海想看见一片白帆。夕阳是时间的翅膀,当它飞遁时有一刹那极其绚烂的展开。于是薄暮。于是我忧郁地又平静地享受着许多薄暮在臂椅里,存街上,或者在荒废的园子里。
是的,现在我在荒废的园子里的—块石头上坐着,沐浴着蓝色的雾,渐渐地感到了老年的沉重。 这是一个没有月色的初夜。没有游人。衰草里也没有蟋蟀的长吟。我有点儿记不清我怎么会走入这样一个境界里了。我的一双枯瘠的手扶在杖上,我的头又斜倚在手背上,仿佛倾听着黑暗,等待着一个不可知的命运在这静寂里出现。右边几步远有一木板桥。桥下的流水早巳枯涸。跨过这丧失了声音的小溪是一林垂柳,在这夜的颜色里谁也描不出那一丝丝的绿了,而且我是茫然无所睹地望着它们。我的思想飘散在无边际的水波一样浮动的幽暗里。一种记忆的真实和幻想的揉合:飞着金色的萤火虫的夏夜;清凉的荷香和着浓郁的草与树叶的香气使湖边成了一个寒冷地方的热带;微风从芦苇里吹过;树阴罩得象一把伞。在月光的雨点下遮蔽了惊怯和羞涩,……但突然这些都消隐了。
我的思想从无边际的幽暗里聚集起来追问着自己。
我到底在想着一些什么呵?记起一个失去了的往昔的园子吗?还是在替这荒凉的地方虚构出一些过去的繁荣,象一位神话里的人物用莱琊琴声驱使冥顽的石头自己跳跃起来建筑载比城?当我正静静地想着而且阖上了眼睛,一种奇异的偶合发生了。在那被更深沉的夜色所淹没的柳树林里,我听见了两个幽灵或者老年人带着轻缓的脚步声走到一只游椅前坐了下去,而且,一声柔和的叹息后,开始了低弱的但尚可辨解的谈话:
──我早已期待着你了。当我黄昏里坐在窗前低垂着头,或者半夜里伸出手臂触到了暮年的寒冷,我便预感到你要回来了。
──你预感到?
──是的。你没有这同样的感觉吗?
──我有一种不断地想奔回到你手臂里的倾向。在这二十年里的任何一天,只要你一个呼唤,一个命令。但你没有。直到现在我才勇敢地背弃了你的约言,没有你的许诺也回来了,而且发现你早已期待着我了。
──不要说太晚了。你现在微笑得更温柔。
──我最悲伤的是我一点也不知道这长长的二十年你是如何度过的。
──带着一种凄凉的欢欣。因为当我想到你在祝福着我的每一个日子,我便觉得它并不是不能忍耐的了。但近来我很悒郁。古人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仿佛我对于人生抱着一个大的遗憾;在我没有补救之前决不能得到最后的宁静。
──于是你便预感到我要回来了?
──是的。不仅你现在的回来我早已预感到,在二十年前我们由初识到渐渐亲近起来后,我就被—种自己的预言缠绕着,象一片不吉祥的阴影。
──你那时并没有向我说。
──我不愿意使你也和我一样不安。
──我那时已注意到你的不安。
──但我严厉地禁止我自己的泄露。我觉得一切沉重的东西都应该由我独自担负,
──现在我们可以象谈说故事一样来谈说了。
──是的,现在我们可以象谈说故事里的人物一样来谈说我们自己了。但一开头便是多么使我们感动的故事呵,在我们还不十分熟识的时候,一个三月的夜晚,我从独自的郊游回来,带着寂寞的欢欣和疲倦走进我的屋子,开了灯,发现了一束开得正艳丽的黄色的连翘花在我书桌上和一片写着你亲切的语句的白纸。我带着虔诚的感谢想到你生怯的手。我用一瓶清水把它供在窗台上。以前我把自己当作一个旁观者,静静地看着一位少女为了爱情而颠倒,等待这故事的自然的开展,但这个意外的穿插却很扰乱了我,那晚上我睡得很不好。
──并且我记得你第二天清早就出门了,一直到黄昏才回来,带着奇异的微笑。
──一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怎样度过了那—天。那是一种惊惶,对于爱情的闯入无法拒绝的惊惶。我到一个朋友家里去过了一上午。我坐在他屋子里很雄辩顺地谈论着许多问题,望着墙壁上的一幅名画,蓝色的波涛里一只三桅船快要沉没。我觉得我就是那只船,我徒然伸出求援的手臂和可哀怜的叫喊。快到正午时,我坚决地走出了那位朋友的家宅。在一家街头的饭馆里独自进了我的午餐。然后远远地走到郊外的一座树林里去。在那树林里我走着躺着又走着,一下午过去了,我给自己编成了一个故事。我想象在一个没有人迹的荒山深林中有一所茅舍,住着—位因为干犯神的法律而被贬谪的仙女。当她离开天国时预言之神向她说,若干年后一位年轻的神要从她茅舍前的小径上走过;假若她能用蛊惑的歌声留下了他,她就可以得救。若干年过去了。一个黄昏,她凭倚在窗前,第一次听见了使她颤悸的脚步声,使她激动地发出了歌唱。但那骄傲的脚步声蜘蹰了一会儿便向前响去,消失在黑暗里了。
──这就是你给自己说的预言吗?为什么那年轻的神不被留下呢?
──假若被留下了他便要失去他永久的青春。正如那束连翘花,插在我的瓶里便成为最易凋谢的花了,几天后便飘落在地上象一些金色的足印。
──现在你还相信着永久的青春吗?
──现在我知道失去了青春人们会更温柔。
──因为青春时候人们是夸张的?
──夸张的而且残忍的。
──但并不是应该责备的。
──是的,我们并不责备青春……
倾听着这低弱的幽灵的私语直到这个响亮的名字,青春,象回声一样迷漫在空气中,象那痴恋着纳耳斯梭的美丽的山林女神因为得不到爱的报答而憔悴,而变成了一个声响,我才从化石似的瞑坐中张开了眼睛,抬起了头。四周是无边的寂静。树叶间没有一丝微风吹过。新月如半圈金环,和着白色小花朵似的星星嵌在深蓝色的天空里。我感到了一点寒冷。我坐着的石头已生了凉露。于是我站起来扶着手杖准备回到我的孤独的寓所去。而我刚才窃听着的那一对私语者呢,不是幽灵也不是垂暮重逢的伴侣,是我在二十年前构思了许久但终于没有完成的四幕剧里的两个人物。那时我觉得他们很难捉摸描画,在这样一个寂寥地开展在荒废的园子里夜晚却突然出现了,因为今天下午看着墙上黄铜色的暖和的阳光,我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个秋天,我打开了一册我昔日嗜爱的书读了下去,突然我回复到十九岁时那样温柔而多感,当我在那里面找到了一节写在发黄的纸上的以这样两行开始的短诗:
在你眼睛里我找到了童年的梦,
如在秋天的园子里找到了迟暮的花……
193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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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何其芳:秋天梦寐在牧羊女的眼里
江弱水
震落了清晨满披着的露珠,
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
放下饱食过稻香的镰刀,
用背篓来装竹篱间肥硕的瓜果。
秋天栖息在农家里。
向江面的冷雾撒下圆圆的网,
收起青鳊鱼似的乌桕叶的影子。
芦篷上满载着白霜,
轻轻摇着归泊的小桨。
秋天游戏在渔船上。
草野在蟋蟀声中更寥阔了。
溪水因枯涸见石更清洌了。
牛背上的笛声何处去了,
那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笛孔?
秋天梦寐在牧羊女的眼里。
——《秋天》
在三十年代新诗人中,比起特具现代感性的戴望舒和卞之琳,何其芳更富有抒情气质和浪漫气息。他过分耽溺于自己的梦想,1936年获《大公报》文艺奖金而使他一举成名的散文集,就叫《画梦录》。在《梦中道路》一文中,他说:
我仅仅希望制作一些娱悦自己的玩具。这是我读着晚唐五代时期的那些精致的冶艳的诗词,蛊惑于那种憔悴的红颜上的妩媚,又在几位班纳斯派以后的法兰西诗人的篇什中找到了一种同样的迷醉。
他心仪温婉柔靡的女性世界,又神驰迢遥旖旎的外国风情。我曾归结为何其芳心中有根深蒂固的“异性情结”和“异国情调”,两者构成其“梦”的主要内容,对诗人此地、此身的现实缺憾进行补偿,又使他更加双重自外于现实经验。但物极必反,他1938年去了延安,成为新天地里的新人。
《诗经名物图》蟋蟀
在何其芳早期诗集《预言》的恍惚迷离中,上面这首《秋天》最显得浑成而圆润。本来,“异性情结”和“异国情调”从气质上影响了何其芳的文体,使他的诗近于阴性的“词”和欧化的“译”。但这首《秋天》却不然。拟人化的秋天可以栖息,可以游戏,也可以做梦,诗思已经很巧。镰刀“饱食过稻香”,笛孔“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表达更新颖别致。诗人的感觉敏锐而丰富。每一句全都非常讲究视觉效果,设色鲜明,构图简洁,线条老练,如吴昌硕和齐白石的画。“向江面的冷雾撒下圆圆的网”“收起青鳊鱼似的乌桕叶的影子”,都讲究形的清晰,影的精细。但强调视觉的同时,也倚重听觉,如丁丁的伐木声、蟋蟀声、笛声,贯穿了三个诗节。连嗅觉也渗透进来,如稻香和瓜果的清香。而每一节都似乎不经意地各用上一个“满”字,“满披着”“满载着”“满流着”,使诗中意象愈发显得饱满。加上肥硕的瓜果、圆圆的网,真正写活了秋天的圆满结实。对于喜欢削减具体要素、思想空灵得并不归落于实地的何其芳来说,这种“实”和“满”的笔法并不常见。
与外文系出身的戴望舒、卞之琳相比,何其芳援引的资源更多出自古典。从句法上看,他的诗基本上一行就是一句,很少跨行,而跨行是典型的西化的标志。唯一的倒装是“牛背上的笛声何处去了,那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笛孔?”但比起我们讨论过的闻一多和卞之琳的欧化长句,毕竟简单。从意象上看,这首诗也有深远的古典背景。比如,“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丁丁”(zhēng zhēng)即来自杜甫的《题张氏隐居》:“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的句子。更突出的是“牛背上的笛声”。
李可染《牧童吹笛》
放牛郎牛背吹笛的意象,自古以来就成了田园雅趣的符号在诗中常见。如宋人邵雍《牧童》云:“数声牛背笛,一曲陇头歌。”方岳《祷晴》云:“及今便可归田去,牛背斜阳一笛横。”释道枢《颂古》云:“垂垂杨柳暗溪头,不问东西却自由。几度醉眠牛背上,数声横笛一轮秋。”直到清初,依旧有尤侗《西江月》的“今来古往夕阳红,牛背笛声三弄”。但是何其芳的高明之处在于,他用“那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笛孔”这种现代感性,挽救了一个俗套的表达。
如果说“牛背上的笛声”显示了何其芳的古典背景,那么“牧羊女的眼里”则透露了他一如既往的异国想象。牧羊女是西洋牧歌里的主角,余光中曾经不满于何其芳的这一挪借,惋惜《秋天》“通篇的感受都是中国乡土的风味”,却出现“略带一点异国情调”。但这是何其芳萦心之念,他酷爱牧羊女的意象,诗中反复用之:“随着羊铃声转入深邃的牧女的梦”(《墓》);“谁的流盼的黑睛像牧女的铃声/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可怜的心?”(《季候病》)。这再一次显露,何其芳对女性的企慕与对异国的向往经常是混合在一起发生作用的。
评论文章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
题图为殷悦明1920年代作广告画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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