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心》可以看作是著名作家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对于《神曲》的阅读札记,也可以看作是他于人生暮年回看往昔的人生手记。
在本书中,作者细腻地记叙了私人阅读史中每个重要的“惊奇瞬间”。就像他尽力想追寻心灵朝圣者但丁那般,他希望向读者传递的是,无论我们是在阅读森林或人生黑林遭遇了何种迷失,“好奇心”都会是我们对抗迷失的利器。而文学,将通过语言文字,永远为“好奇心”保留栖息的土地。
下文节选自《好奇心》第七章《我是谁?》,注释从略,试图使读者能对该书的写作主题、风格与叙事笔法有所感受。
编者按
Allegorical Portrait of Dante,Florentine
“我存在的意义,”荣格写道,“就是人生正在向我提问。或者相反,我自己也是一个对世界提出的问题,我必须传达我的答案,或者我依赖于这个世界的回答。”我们既是整体的人类,也是个体的人类,所以在其他人的故事里回答“我们是谁”这个人生问题的尝试,在某种程度上会让我们感到愉悦。不过,文学并不是“世界的回答”,而是一系列更多和更好的问题。就像但丁遇到的那些灵魂告诉但丁的故事一样,我们的文学更多或更少地给我们提供了一面可以有效地用于发现我们自己的秘密特征的镜子。我们心中的图书馆是关于“我们是谁”(或者“我们相信我们是谁”)或者“我们不是谁”(或者“我们相信我们不是谁”)的复杂地图。无论是像弗洛伊德那样欣赏歌德的《浮士德》早期的场景,还是像荣格那样被《浮士德》的结局所吸引,无论是像博尔赫斯那样喜欢康拉德多于简·奥斯汀,还是像多丽丝·莱辛那样更欣赏伊斯梅尔·卡达莱(Ismail Kadare)而不是村上春树,对这些选择,我们并不必要采取一种文学理论之中的批判性立场,这些偏好更多地只是对反思性同情、同理心和认识问题的回答而已。我们的理解从来不是绝对的:文学不允许教条主义的倾向。相反,我们总是转变我们的忠诚,比如这一段时间我们喜欢某一部书的某一章节,以后一段时间我们又会喜欢其他的章节;这一段时间有一两个角色占据了我们脑海中的幻想,但以后另一段时间又会有别的角色取代了它们的位置。读者持久的爱,要比我们想象的更为罕见,虽然我们更喜欢相信我们考虑最多的文学品味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发生变化。但是我们确实会改变,我们阅读的口味也会改变,如果我们今天在考狄利娅(Cordelia)那里认出了我们自己,明天我们也会把高纳里尔(Goneril)视为我们的姐妹,最后在未来的日子里再与李尔王那个既愚蠢又让人喜爱的老年人攀亲戚。这种灵魂的“轮回”,才是文学之中最不偏不倚的奇迹。
然而虽然在所有的奇迹之中都能找出我们文学的历史,不过其中很少有能够像《阿丽思漫游奇境记》(Alice in Wonderland)的诞生那样令人惊讶的了。这个众所周知的故事值得我们再讲述一遍。在1862年7月4日下午,牧师查尔斯·路维基·多基孙(Charles Lutwidge Dodgson)和他的朋友李弗任德·鲁宾逊·达克华斯(Reverend Robinson Duckworth),以及基督教堂院长李德尔博士(Dr. Liddell)的三名年幼的女儿一起参加泰晤士河上进行的从牛津附近的弗利桥(Folly Bridge)到阁兹头村(Godstow)的三英里划船竞赛。“太阳太晒了,”很多年后阿丽思·李德尔(Alice Liddell)回忆说,“我们在河边的草地上登陆,抛开了船只,躲在我们找到的一大片刚堆出来的草垛下面的阴凉处。三个小朋友在这里开始了那个古已有之的请求:‘给我们讲一个故事。’这就是《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个令人愉快的故事的开端。有时查尔斯·路维基·多基孙先生为了取笑我们—也许他是真的很累了,他会突然停下来然后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啊,可是那就要等到下一回了呀’,三小只会感叹说。然后经过一番说服,这个故事就又会重新开始。”划船回来之后,阿丽思追问查尔斯·路维基·多基孙会不会为她把这个冒险故事写出来。他说他会试试看,并且几乎整晚整晚地坐起来把这个故事写到了纸上,还加上了一些钢笔插画;之后人们经常在院长办公室客厅的桌子上看到《阿丽思地底漫游记》(Alice’s Adventures Underground)这部小册子。三年之后,在1865年,这个故事由伦敦的麦克米伦公司以“路易斯·加乐尔”的化名出版,标题是《阿丽思漫游奇境记》。
刘易斯·卡洛尔(Lewis Carroll)
李弗任德·达克华斯牧师准确地回忆起了这次短途旅行:“在著名的从弗利桥到阁兹头村的旅途中,我划船桨,他就在船头摇舵,当时三位李德尔小姐是我们的乘客,这个故事实际上是为阿丽思·李德尔小姐讲述的,声音从我肩膀上划过,阿丽思·李德尔是我们演出的‘艇长’。我记得我转过身跟他说,‘多基孙,这是你一时兴起的浪漫吗?’他回答说,‘是的,我正在边走边想呢’。”他在“边走边想”的正是阿丽思奇境漫游的故事,这个事实令人难以置信。阿丽思掉入兔子洞和地下探索,她的遭遇和她的发现,三段论、双关语和机智的笑话,一边构思一边连贯地把它讲述出来—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评论但丁《神曲》的结构时说,如果读者们相信摆在他们面前的文字是从诗人的眉头之中蹦出来,而不是进行了长时间的打草稿和锤炼的话,那他们就真是太天真了。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说,没有任何文学作品的写作会是灵感瞬间迸发而出的果实:写作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是在经验丰富的技巧的帮助下,不断地试炼和纠正错误的过程。但是写作《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情况就我们所知却并非如此:恰恰正是这样的不可能性,才恰恰可能就是事实本身。毫无疑问,在路易斯·加乐尔的脑海里或许早就创作出了许多这个故事里面的笑话和双关语,因为路易斯·加乐尔一直很喜欢谜题和文字游戏,并花了很多时间为了娱乐他和他的孩童朋友们构思出了这些谜题和文字游戏。但是光有一大堆技巧还不足以解释,这部作品为什么会有如此严密的逻辑和快乐的情节来完满地贯穿整个流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