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烟雨立凡
散文好写。只要抒发真情实感,可自由发挥,天马行空,洋洋洒洒。附会牵强一些,也无人较真。
散文不好写。它十分讲究“形散神不散”,而要做到这一点,实属不易。
尤其在当今“网络无铅化”潮流下,许多人写散文,常不着要领,顾此失彼。要不主题跑偏了,形更散了;要不形有了,神没了。令读者不知所以然。
其实,散文是中国文化的特有文体,有着悠久历史。(西方叫随笔,但在中国,随笔也是散文的一种形式。还是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也。)
想写好散文,还是有迹可寻的。
古代首推“八大家”中的韩愈和苏轼,各有千秋,名篇代传。前者的《山石》《师说》,东坡的《石钟山记》《赤壁赋》,堪为游记与评论范本,各取所需便是,不会写成骈文的。
若效法当代散文大家,我以为首推季羡林与汪曾祺二位大师。至于什么“苦旅”之流,跟着那位走,你会找不到家的。
窃以为,季老的散文,形神兼备,结构严谨。他的散文,如与读者对坐,娓娓道来,聊着家常抒着情。
而汪老呢,则是对着镜子说,自说自话。貌似文章散得天花乱坠,实则“情深深,雨濛濛”,一切尽在不言中,也是精妙。
季老是典型的“海归”。十年留学德国的文化浸染,使他的治学与写作带有浓厚的严谨与精密。除了国学大师称号,季老的比较文学也堪称大师,自然他的散文呈现出无可挑剔般的精美。
以季羡林的散文《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为例,通过解析,可窥大师散文的特点,领略其文的形神之精妙,对于提高写作水平,大有裨益也。此文作于1961年9月。
文章开篇直入正题,没有铺垫,开门见山。
“有谁没有手呢?每个人都有两只手。手,已经平凡到让人不再常常感觉到它的存在了。”
一点不啰嗦,就让读者了解到,哦,这是一篇关于手的文章。如此直接,常见于季老的散文。如《寻梦》(1936年)、《二月兰》(1993年)等,有着西方随笔的行文痕迹,少了些东方文化的委婉。
接着,描写这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来自于农村老妇人。从逻辑到关系,十分清晰。一种精密的人物形象描绘。
“我的眼光偶尔一滑,正巧落在一位老妇人的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上。我的心立刻震动了一下,眼光不由得就顺着这双手向上看去:先看到两手之间的一个胀得圆圆的布包;然后看到一件洗得挺干净的褪了色的蓝布褂子;再往上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了皱纹的脸,长着一双和善慈祥的眼睛;最后是包在头上的白手巾,银丝般的白发从里面披散下来。”
从手到头,随视觉而线性递进,画面感十足。先是手,然后随着作者的眼睛,我们渐次向上看到了布包、蓝布褂子、长满皱纹的脸、慈祥的眼睛、白头巾,最后是银丝般的白发。
除了作者运笔的丝丝入扣之外,这段不吝笔墨的详细描写,还起着提纲挚领的作用,接下来的三位老妇人,就不用赘述了。
划重点,文章的开头与结尾,都是公交车上的老妇人“长满老茧的手”,呼应得严丝合缝,一目了然。
文章共写了四位老妇人的手,突出了一个共同特点:长满了老茧的手。作者在特写时,用词造句也是简洁明了,情深意长。
毋庸置疑,四位老妇人的“长满老茧的手”,都是劳动人民的双手,都是岁月沧桑的见证。作者分别用母亲摘豆荚、王妈搓麻线、老大娘砍玉米秸四个农村劳动场景,深情诉说她们的手,为何长满老茧。
季老长了一双发现的眼睛,让他看到常人所忽视的生命之美。只道当时是寻常,却在大师的眼睛里,沉蕴为人生彻悟。因为热爱,过往新鲜如昨。
文章的主题,是抒发作者对母亲的深深怀念。
季羡林一生写了很多怀念母亲的文章,但时间坐标大都是五六岁和二十岁。六岁,他离开母亲去济南读小学。二十岁,母亲病逝治丧。
和母亲总共一起生活七八年,是季老一生最大的心痛。
季羡林在为母亲亲撰的挽联中悲痛地写道:
一别竟八载,多少次倚闻怅望,眼泪和血流,迢迢玉字,高处寒否?
为母子一场,只留得面影迷离,入梦浑难辩,茫茫苍天,此恨曷极!
所以,天可怜见,上苍给了一个五六岁孩子的超乎寻常的记忆,使母亲的音容笑貌,永远地活在心底,栩栩如生。
“这一双手看起来很粗,由于多年劳动,上面长满了老茧,可是摘起豆荚来,却显得十分灵巧迅速。这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在我小小的心灵里不禁有点困惑。我注视着它,久久不愿意把眼光移开。”
毫无疑问,母亲的手,给童年的作者留下太深的记忆,以致于一生中,每每看到老妇人的长满老茧的手时,都会将童年的母亲印象,从心底捞起,汇成深深思念。
“从那以后,这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却在我的心里占据了一个重要的地位,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此文本来就不散,可是季羡林依然将文章收了个十分漂亮的尾。
“我的回忆围绕着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连成一条线,从几十年前,一直牵到现在,集中到坐在我眼前的这一位老妇人的手上。”
他在文中写道,一生中,印象最深的三双长满老茧的手,现在似乎重叠起来化成一双手了。
回忆母亲,对于季羡林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回忆像是一团丝,愈抽愈多。它甜蜜而痛苦,错乱而清晰。”
与其说这篇散文,或随笔,是作者对母亲深情的思念,我更愿它是一种心灵的救赎,告慰远在天国的母亲,对不起,妈妈。我很想您。
斯人已逝,往事悠远。想来,季老与母亲已在天堂团聚而欢了吧。
《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只是季老众多散文名篇之一,具有明显的季氏特征。不过,他在清华和北大读书,以及留学期间所写的散文,抒情为重,而形式更像西方的随笔。
大抵而言,散文与随笔是一回事。若非要曲直的话,散文可天马行空,“高声唱,大声和”,只要形散神不散就好。
而随笔呢,是一种更为质朴、宁静的文学形式,凸显的是作者的主观认识。
一言蔽之,散文热闹,随笔安静。
可学汪曾祺,可学季羡林。
得之皮毛,即可横行网络无敌手了。
作者 / 烟雨立凡,一本书,一杯茶,只谈温暖不言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