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的蓝:
见信如晤。我年轻的生命中少有特别渴求的时候,可我无比渴望你真的能看到我的信,哪怕只有一次,哪怕这只是好多给你的信中普通的一封。
我爱你,可我却不知道你的姓名。除了医护人员口中的“蓝”和你的病房号814以外,我对你一无所知。
最近看到这样一句话:“世间的情爱何其多,有人可以虚掷一生共同生活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命名是艰难而耗时的大事;要一语中的,并意寓力量。否则,在狂野的夜晚,谁能把你唤回家?只有知道你名字的人才能。”
读这句话的时候我无法控制地又想起你,想着如果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一定要认真问问你的名字。
遇到你那年我十岁,有点早熟,很多事情都似懂非懂,但坚定地觉得自己是个大人。在医院的第八层,我和你的身份都是心脏病儿童患者,我住在803,你住在814。我们中间隔着一整条走廊的距离。
原本我们也没那么容易遇见。那时你的情况已经不太乐观,一天之中多数时间都在卧床,因为长时间的直立走动或是坐着都会让你呼吸不畅。
但我们也还是遇见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在午睡时间偷偷跑出了病房。
事隔多年,当初以为不会随着岁月被带走的深刻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你的眼睛亮得犯规。那双眼睛在苍白的面容上如同冰封土地上奋力燃起的火焰,并不灼热,带着一点无力的温柔。
因此,即使嘴唇青紫的你实在说不上好看,我还是鼓起勇气和你搭话。你纤细,气息微弱,但声音带笑。“法乐氏四联症。”你用轻松的语气说出了这个词。“整天躺在床上实在讨厌,就找人少的时候偷偷跑出来一会儿。”接着,你靠近了一点,黑色的长发带着如水的凉意滑落:“要为我保密啊。”
我很喜欢你,像我们约定的那样,遇见你这件事我一直没有说。正因如此,我拼命地记住有关于你的一切,否则就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不是午后的梦境。
我们一起走过一整个第八层,和对方分享父母最近探望时拿来的最新的玩具和画册,扮演漫画书里的角色,想象痊愈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
你最宝贝的画册封面是蓝色的,上面有一条红色的小鱼。你总是拿出来翻看,用手抚摸上面蔚蓝的天空和海。看着看着,你会抬头看我 。“我呼吸不了。”你总是这样对我说,我明白这句话,那是我们之间的默契。它不仅指生理上的窒息,更是生命与生活无法两全的悲痛。
这时我就会为你一页页地翻着那本画册,指着上面的海说:“那我们逃走吧。”这时你就会笑起来,时光也在你的笑容中一日日地流走了。
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没有那么快乐,事实上窒息疼痛和日复一日地抽血问诊、身边人的来来去去有时会让我觉得恐慌。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只有你可以永恒,有时你的情况不太乐观无法赴约,但只要透过814的门玻璃,我就可以看见你安然地躺在那里,像动荡的浪潮中牵住我的一根脆弱而又坚韧的丝线。
时到今日,我仍无法形容我们之间的感情。它跳过了友情和爱情,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对,相依为命,我觉得我和你相依为命。
“你是不是也要走了啊?”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结局,但当时我刚在大腿上抽了血,在为你模仿书里瘸了腿的三只小猪,无暇看你的眼睛。
“妈妈说我下周要手术了。”我蹦蹦跳跳地说,大概以为还会在第八层住很久很久,语气很轻松。“是吗,不要害怕哦小朋友。”“你又比我大多少呢?要叫我小朋友。”
我跳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听不到你有没有回答,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蓝,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吗?
我们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门,从此这个短暂的中午成为了我长久以来的梦境。白昼的光焰毫无遮拦地唤醒走廊上零星光斑的美梦,它们连成一片,一瞬间,我们好像置身深海。
我们从八层的高度看沐浴在白日的灿烂中的一切。你忽然说:“你见过海吗?”
“好想知道海到底是什么样子啊。”你转过头,笑着问我。我回望你,想起你最喜欢的那本画册。“我见过的,嗯,很蓝,像秋天的天空一样蓝,太阳是金色和红色的,圆圆的,从海上升起来……”
我没见过海,可胆怯得不敢看你满是希望的眼睛,所以我说了谎,给了你一片书上画的海。谎言苍白,于是我又对你说:“等你好起来了,就可以去看海了。”你微笑地看着我:“我十四岁了。”这话不知所云,我却隐约懂了:“没关系,海不会*,它会等你很长时间。”
后来的我了解到法乐氏四联症患者大多数会在童年时期死亡,那时我才真正明白那句“我十四岁了”是什么意思。
蓝,原来在阳台上眯着眼睛看太阳的你,心里那么悲伤啊。
蓝,我真希望当时没说那个谎,这样你会不会抱着渴望一直活在世界的哪个地方,这样海是不是就可以等到你。
手术后我被妥帖地看管照顾着,失去了偷偷跑出去的机会。直到出院临行之前,我终于找到机会偷跑到你病房门口,你不在,窗户开着,白色的窗帘在风中飘动。
这一幕在我心里反复回放了好多年。蓝,我心里怀着歉疚,时隔多年,那些阴差阳错没能相见的理由已经忘却,但我一直在遗憾,我们又回到了夏天,可故事再难续写。
术后每隔几年我都会去复查,也曾旁敲侧击过你的消息,始终杳无音讯。
从此,那片海成为了一个寄存一无所知的遐想的谎言,既寄存你的,同样也寄存我的。
我再也没见过你了。你苍白清秀的面容,柔软带笑的声音与正午在走廊的光斑上喘息的正午热气混合在一起,好像一个经年的旧梦。
蓝,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我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也去看了很多次海。无数次海上的太阳升起时,我仍然会想到你。闭上眼睛,光线仿佛化为实质,让我重回那个灼烧般的午后。
“你见过海吗?”
然后我无数次地在心里回答:“等你好起来了,就可以去看海了。”
蓝,就让你岁岁平安吧,即使山长水远,我们生生不见。
你的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