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林霜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手机铃声在脚步声抵达前戛然而止,屏幕上多了四个未接来电。
回北泉后她换了新的手机号,通讯录联系人寥寥无几,能这样催魂打她电话的人,除林霜姑姑外不作二想。
十分钟后,林霜回拨过去,听见她姑姑殷切的声音。
“喂,霜霜啊,有个小伙子人还不错,你有空见一见......”
得,又是相亲。
“姑姑,您怎么还不消停,我真的忙,没功夫相亲。”
“忙什么?你上班了?”
“没有,在家呆着。”
“回来这么久也不找份工作,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姑姑掉转矛头,开始念叨她的工作,“你姑父托人给你安插的那个岗位,你怎么就看不上?给你找个公司上班,你嫌朝九晚五累,霜霜,你一个女孩子,回北泉多少比漂在外地好,可是回家了,咱不能眼高手低,还是得踏踏实实过日子啊。”
回家这半年,林霜就在家里打游戏睡懒觉,她姑姑急得抓耳挠腮,隔三差五来劝,林霜岿然不动,一心躺着当咸鱼。
“我就这样,姑姑你能不能不管了。”林霜去抓桌上的烟盒,漫不经心磕出一根烟来,“我妈都不管这些,你管我干嘛?”
“*不管,我这个做姑姑的管。”姑姑正气凌然,“这回这个小伙子真不错,你一定要见。”
林霜讽刺:“不会又是个二婚带娃的吧,姑姑你可饶过我,我不想当后妈。”
“那还不是你瞎说。”林霜姑姑在那边气得跳脚,“不该讲的话瞎讲,你瞧你吓跑了多少人,再胡说八道,姑姑真要掐你的嘴。”
“这个是我们科室领导介绍的,我听着条件还不错,小伙子挺好的,是个高中老师,家里没什么负担,为人很正派,又上进......”
她姑姑唠唠叨叨说了一圈,林霜心不在焉听着,半个小时后,姑姑转发给她一条微信。
周正,二十六岁,本地人,北泉高中数学老师,双一流大学毕业,相貌端正,人品可靠,父母双亡。
她哂笑,父母双亡=家里没什么负担,这介绍人什么逻辑鬼才?
拗不过姑姑的强硬,林霜让步,第二天中午,她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电话接通,林霜散漫“喂”了一声,那边明显愣了几秒,空白之后,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嗓音清润,略带略哑:“你好.......请问是林霜吗?我是周正,是这样的.......是一位林阿姨转过来的电话号码.......你.......”
林霜打断他的话:“相亲对吧?我周六上午有空,十点左右吧,你方不方便见面?”
“可以,那我们约在.......”男人等她拿主意。
“喷泉广场一楼有家咖啡店,你知道吗?我们在那里见。”
“好。”男人似乎松了口气,“那我们保持联系,周六见。”
电话挂掉,两分钟后微信跳出好友申请,头像是张风景照,备注里写着:你好,我是周正。
林霜长眉一挑,直接忽略了这条好友申请。
***
喷泉广场是北泉市最早的商厦,地址位于老城区市中心,广场上有音乐喷泉,车来车往尤为热闹,林霜从家出门,步行过去只要十分钟。
昨天半夜下过一场雨,空气湿润润的,她坐在咖啡馆外面等人,杏子红的高领针织衫,衣料轻薄又柔软,带一点细绒的质感,配黑色铅笔裤和高跟短靴,两条腿纤长笔直,视觉感逆天,整个人像幅起伏流畅的画,没有一丝累赘的线条,过路人都忍不住悄悄打量两眼。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张精致无暇的脸,人群里惊鸿一瞥的美貌,骨相绝佳,五官拼搭得浑然天成,卷发浓密,长眉杏眼,白肤红唇,风情灼灼。
她翘腿,窝进藤椅打游戏,对周围的视线浑然不觉,或是习以为常。
十点,音乐喷泉准时喷发,水柱腾起,她身边经过一个人,余光能瞄到黑色的西装裤和皮鞋。
衣服和鞋的品味品质都堪忧。
男人不挪步,鞋尖笃定朝着她,林霜抬头,是个深蓝衬衫的年轻人,不高不矮,身材偏瘦,板寸短发,面孔清秀,带点内敛斯文的书卷气,不过没戴眼镜,不太像数学老师。
四月的繁春,天气不冷不热,衬衫的料子厚重又呆板,剪裁也过于草率,包裹得男人拘谨又暗沉,袖子一层层挽到手肘,露出截精瘦的手臂和骨节分明的手。
来人伸出她视线内的那只手,是电话里的嗓音,有点沙沙的哑,像带着柔软边齿的绿叶:“林霜你好.......”
“我是周正。”
周正,这名字从他嘴里念出来,简单干净到没有一丝人为的矫揉造作,一矢中的让人记住。
“你好,周老师。”她姿势不动,歪在椅上,脸上带笑,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请坐。”
男人收回手,看了眼空荡荡的桌面:“林小姐喝点什么?我去点单。”
“一杯雪顶咖啡,谢谢!”
几分钟后,男人端来一杯咖啡和一杯水,咖啡推在她面前,水归他。
“谢谢。”
林霜看着那杯冒着一丝热气的白水:“周老师不喝咖啡?”
“我喝不惯咖啡。”男人抿唇,“白开水就行。”
“当老师的嗓子一般都不好,应该多喝点热水。”林霜弯眼笑,以示理解。
气氛不冷不热,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周老师在北泉高中教书?教高几?”
“对,我教高三。”
“是我的母校,周老师挺厉害。”
“我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更巧了,还是校友。”
北泉高中是北泉市唯一的市重点高中,省内十佳名校,教学质量在附近县市很有声望,每年招生体量也十分庞大,从北泉市走出去的大学生,十之八九是北泉高中毕业的。
林霜高中成绩平平,对学校没什么追忆感。
“周老师也是北泉市人?家住哪片区?城东还是城西?”
“我家不在市内,在北泉下面的一个乡镇,靠莲花峰东座的一个小村子。”
莲花峰是北泉市地域内的最高峰,离市区不算近,也是本地小有名气的景区,登山爱好者的朝圣地。
“那周老师回家远不远?”
“不算远,城乡班车一个小时。”
林霜长长“哦”了一声。
两人一问一答聊着,像答卷似的,林霜抛出题目,周正给答案,大概是当老师的缘故,他说话不急不缓,有种令人舒适的节奏感,情绪很稳定,话语也很实在,有一说一,不含半点水分和技巧。
“听说老师在婚恋市场挺吃香的,尤其是北泉高中的老师,抢手到脱销,周老师怎么还要相亲?”
周正脸色一暗,慢声回她:“工作忙.......”
林霜嫣然一笑,抿了口咖啡不说话。
她知道面前这男老师的问题,没房没车,至今还在租房住,老家还有个年迈的奶奶还靠他赡养,家庭背景在婚恋上大打折扣,换句话说,眼下穷光蛋的成分大于潜力股。
商场开了音响,插进来一首她喜欢的歌,林霜脑子一岔,跟着歌声走神。
桌上的咖啡凝聚水汽,水滴缓缓流在桌面上,她神情懒散,伸出食指,沾着水迹在桌上乱描乱画。
周正注意到她闪亮的彩色指甲。
“不知道我姑姑说了没有,我今年26岁,父母离异,在省会念的三流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外地上班,去年冬天回来,打算在北泉定居。”
“说过了,这些我都知道。”
林霜往后一靠,从包里摸出烟盒,捏在手里晃,媚眼乜斜,歪着脑袋问他:“介不介意?”
他目光扫过烟盒,摇了摇头。
红唇叼住细烟,林霜熟稔拢着火机,深吸了一口:“周老师抽烟吗?”
“我不沾烟酒。”
“那很好啊,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她眯着眼睛笑,烟雾中的脸庞艳丽又妖冶。
“刚刚问了周老师那么多问题,我也说说我自己。”
“父母离婚后,我跟我爸过,爹妈各自*家庭,有了新的小孩,前几年我爸出事坐牢,经济犯,判了八年,眼下还在蹲监狱。”
“他们给我留了套老旧房子,不值几个钱。我自己没什么能力,外面上班太累,回老家混日子,这半年都在家游手好闲。”
“以前谈过几个男朋友,丁克族,不打算生孩子。”
“我这人挺庸俗的,也很爱慕虚荣,没什么精神追求,只想过轻松逍遥的好日子。”
她的言外之意很明白。
细长的女士烟抽了一半,烟蒂上沾着口红,林霜把烟扔进纸杯,换了个姿势,端正坐好,直视眼前的男人:“周老师有什么话要说?”
“没什么想说的。”他平静看着她。
“那.....周老师,我后头还有事,我们说再见吧?”林霜从椅子上起来,拎包打算要走。
周正也跟着她站起来。
“哦,对了。”她指了指他的衬衫袖口,“衣服上好像沾灰了。”
“是黑板上的粉笔灰。”他低头拍衬衫袖子,“不好意思,我刚上完课赶过来。”
“周六补课,北泉高中的优良传统,老师辛苦了。”林霜微笑,跟他挥手告别,“周老师再见。”
周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栗色波浪卷发亮闪闪,肩平腰细,翘臀长腿,走路婀娜,脸生得也很漂亮,是那种令人一眼惊艳、念念不忘的长相。
林霜去了喷泉广场三楼的美甲店,这是她初中同学苗彩开的店,老家消遣活动少,林霜这半年常光顾美甲店,成了苗彩的常客,两人也渐渐熟络起来。她约了十一点半来做指甲,哪想相亲只花了半个小时,速战速决,提前一个小时到店。
“昨晚几点睡的?”苗彩看她有点倦意,“大周末的,你不睡懒觉?很难得这个时间出门哦。”
“玩游戏,两点半才躺下。”她掩手打了个哈欠,“刚在楼下咖啡店相亲。”
“又相亲?你姑姑介绍的?”苗彩眼前一亮,“这回是什么人?聊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林霜剥了颗薄荷糖塞进嘴里,“北泉高中的老师。”
“老师好啊。”苗彩兴致猛涨,掰着指头数,“公务员、银行职员、老师,医生,相亲市场四大天王,这人怎么样?”
林霜兴致缺缺,一句话搪塞过去:“平平无奇,人挺无聊的,聊了几句就散了。”
苗彩表情失望:“又没戏?”
“没戏。”
“你的眼光也太高了,北泉这么小,就这么点适龄人口,哪里去找你看得上的。不如你再考虑考虑老同学?你回来后,好几个人明里暗里对你有意思,在我这里问了八百个来回,条件都不错。”
林霜好几年没有回北泉市,早消失在昔日同学的交际圈,去年春节苗彩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和林霜的合照,男同学们被照片一炸,很是惹起了一番*动。
“没意思。”林霜垂眼,翘着手指头,“不想搞。”
做完指甲已经接近中午,林霜跟苗彩出去吃了个火锅,自己去看了场电影,从电影院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半,天尚未黑透,华灯未上,夕阳殷红正艳,她抱着手臂,站在树下抽一支烟,身姿像风中摇曳的虞美人,明艳妖娆。
有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路过,又转身回来,捏着一根烟,笑嘻嘻过来搭讪借火,林霜睨着眼,唇角噙着笑,轻飘飘吐出两个字:“不借。”
年轻人嬉皮笑脸:“小姐姐人美心善,行个方便呗。”
“你身后两米远,有个小超市,一块钱一个火机。”她掐了烟头,迈开长腿躲开,“不谢。”
林霜买了份牛肉面回家,逼仄巷子里横七竖八停着两排小电驴,两边楼房也是灰扑扑的水泥色,进了黑乎乎的楼洞,刷过的白墙上贴着乱七八糟的牛皮癣广告,又窄又陡的楼梯被鞋底磨得黑漆发亮,半锈的栏杆摸着一手的灰。
她在三楼停下,找钥匙开门,把脚上的靴子踢在门口,换了拖鞋进去。
买牛肉面忘记拿方便筷,林霜去厨房翻来覆去找筷子,回家这半年她一直吃外食,厨房常用的只有两个碗一双筷子,最后在橱柜里找到那双发霉的竹筷,林霜只得拆了一桶方便面的塑料叉子来应急。
晚上林霜姑姑又打电话过来,她懒得接电话,回了姑姑微信。
【见过了,感觉一般,不喜欢。】
手机连着涌进来七八条她姑姑的长篇大论,林霜一眼没看,直接清空了微信聊天界面。
第 2 章
林霜晚睡晚起,大早上被付敏的电话吵醒。
“起床了没?”
“嗯。”
太阳透过窗帘缝晒在床尾,她把两条腿从被内踢出来,弓起纤细脚背,足尖抵着那一线炙热光亮。
“这几天太阳好,周末你在不在家?我过去你那边,把屋子收拾一下。”
林霜一个人住,付敏怕她照顾不了自己。
“你忙你的,不用过来,家里挺干净,我自己会收拾。”
“行吧。”付敏语气一缓:“那......周末要不要来家里吃饭?你漆叔叔前阵子去山里买了几只跑地鸡,炖一只给你补补。”
林霜回北泉后,每个月见她老妈一次,有时候是付敏来市区办事,有时候是约在外面吃饭,极偶尔登门做客,母女俩关系不算冷淡,却也离生疏不远。
“也行。”她想了想,上次去付敏家还是几个月前,“我中午过来。”
母女两人挂了电话。
林霜起身,“刷”的一声拉开窗帘,阳光刺目,照着明晃晃的蓝色玻璃窗,窗户外圈封着生锈的防盗网,角落里挂着张破败的蛛网。
房子是简单的两室一厅,三十年的房龄,装潢和房型都很老派,两个大卧房并排朝东,阳台和厨卫都在西面,中间挤挨着个憋屈的小客厅。
这是林霜父母的婚房,林霜在这里出生长大,后来家里搬了更好房子,这老房子也一直没卖,成了一处弃巢,空置了十多年。
去年林霜回北泉时,付敏把钥匙交到她手上,打开尘封的大门,屋子里还摆着过时的、被抛弃的笨重家俱,墙上挂着褪色的照片,天花板上都是霉迹,黄色的木地板也被虫蛀了,屋子荒弃得不成样子。
她找工人翻新了房子,把她爹妈结婚置办的的旧家俱都扔了,只保留了她小时候睡过的单人床,添了几样必需品,带着行李搬了进来。
除了她房间,家里其他地方空荡荡的,看起来倒是清清爽爽,家里有扫地机器人清理地面,厨房不开火也没有油烟,没什么好大扫除的地方。
她就倚在阳台抽根烟,这儿视野开阔,风也舒爽,蓝天白云依旧被防盗网切割成细块,小时候有几年常有入室偷窃的案子,整栋楼一齐装了防盗网,如今摄像头遍地都是,钱包里的现金越来越少,小贼们都改成网络诈骗,这老楼的防盗网却一直没有拆除过。
手机来过一个陌生来电,林霜未曾在意,抽完烟,揣着手机下楼觅食。
出门时正好遇到二楼的住户,阿姨拎着饭盒出门,去学校给女儿送饭,这户人家里有个女儿读高三,夫妻两人是来北泉市租房陪读的。
楼里的住户换了一波又一波,早就不是林霜小时候认识的那群爷叔姨奶,现在流行绿化小区,封闭楼盘,房子漂亮,设施完善,老邻居都搬了地方,这闹市的老房子都租给了租客。
阿姨看见林霜,笑吟吟跟她寒暄了好一会,最后委婉提了个要求:“是这样的,我家囡囡啊,这不马上就要高考了嘛,她压力大,夜里睡眠不太好......有时候晚上十一二点、半夜一两点,总能听见洗手间水管排水的声音......”
林霜一听就明白,她作息不规律,晚上洗澡吵到楼下的高考生了。
掐指一算,还有40多天就高考了。
林霜不是难相处的人,外人面前,脾气甚至是随和的:“那我尽量在十一点后不用洗手间,行吗阿姨?”
“行行行,多谢多谢,麻烦你了。”阿姨忙不迭道谢。
林霜在楼下想了想,骑着小电驴也出了门,偶尔无事她也满城瞎逛,北泉市很小,这么多年发展下来,新楼换旧楼,也就市中心那么点地方像模像样,城市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学校、公园、医院、政府大楼.......
北泉高中那片依旧热闹,学校建了初中部,地盘扩张了不少,学生街的店铺全换了个遍,但她挚爱的那家砂锅米线店还在,藏在巷子里的租书店愈发破破烂烂,那间拍大头贴的饰品店改成了小超市,但店主依然是当年那个店主。
下午一点,各家小吃店的人潮已经退去,林霜进了砂锅米线店,挑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份牛肉米线,老规矩,加辣,加牛杂。
付钱的时候,老板笑呵呵问:“姑娘看着有点脸熟啊,以前是不是也在我店里吃过,还有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你们俩一起来的。”
林霜有些诧异,这家砂锅米线她高中吃了三年,也常带着当时的男朋友一起来,两人坐在角落里腻歪,那时跟老板也熟,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老板还记得。
“毕业好多年了,来您这捧个场。”林霜笑说,“几年不见,老板还是这么年轻。”
“老喽,老喽。”
老板在米线里多加了个荷包蛋送她。
吃完砂锅米线,林霜往外走。
路过巷口的一家文具店,玻璃门上挂着块招牌:旺铺转租,电话XXXXXXXX。
林霜顿住脚步。
她在家游手好闲半年,是该找点事儿做。
这天回去的时候,林霜手上多了一份店铺租金协议。
***
付敏打电话问林霜几点能到。
“大概十一点。”
“到了路口,你给我打电话,我下楼来接你,这边最近在街道改造,路不好走。”
“我知道。”那片林霜不熟,每次去总要迷路。
既然要上门做客,林霜去超市买了点零食和水果。
付敏家在北泉市的郊区,离林霜住的地方有些距离,公交车上乘客稀少,车子渐渐远离市区,驶入一片全然陌生的新兴开发区,她偶尔抬头看一眼,窗外零星的居民区和空旷的工业集贸城交织在一起,成为一幅倒退的画卷。
父母离婚时,她刚上初中,两年后妈妈改嫁,和继父在工业园区开了个五金批发行,她偶尔会去妈妈身边过周末,后来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她学业忙碌,再后来念了大学,离开北泉,她踏足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
林霜下公交后给付敏打电话,等了会,来接她的是她的小弟弟漆杉。
小弟弟和林霜不熟,刚出生那会林霜见过几次,后来也好些年没见。漆杉也不太认识他这个漂亮姐姐,只在一两张照片里见过,偶尔也听见老妈念叨,看见林霜有点虎头虎脑的生分和好奇。
“我妈在炒菜,喊我下楼来接你。”
“来了。”林霜跟着漆杉,看他在前头低头走得飞快,“漆杉,你今年几岁了?”
“十岁了。”他停在路边等她,又蹬蹬蹬的折回来,替她拎手上的购物袋。
“读几年级了?”
“四年级。”漆杉扭头盯着她,噘着嘴,“你上次见我,上上次见我,都问了这个问题,怎么一样的问题你老问?”
“是么?”她淡声说话,“我忘记了。”
家里的大门开着,在楼梯间就能闻到烟火的呛味,林霜和漆杉进了家门,连着咳了几声,付敏正在厨房做饭,隔着玻璃门见灶上烟气缭绕,还伴着熊熊火光。
“来啦。”付敏探头,“这里呛,去客厅看会电视,我马上就出来。”
房间也有人迎出来,继父漆雄揽着漆灵出来见客,笑容满面:“霜霜来了,好久不见啊。”
漆灵十六七岁,个子很高,额前长发遮住眼睛,穿一件黑T恤,站在她面前,不知道青春期的男孩是不是都这样,浑身带着青刺似的别扭。
“漆灵,喊姐。”
漆灵抬头看了林霜一眼,皱皱眉头,有点不耐烦的敷衍了下。
电视里放着闹腾的动画片,漆杉看得入迷,漆灵低头玩手机,漆雄把水果点心往林霜跟前送,两人寒暄,找话题聊些有的没的。
聊了会,实在也聊不下去,厨房的油烟热气飘过来,大家都闷着嗓子咳了几声,呼吸都有点火辣辣的。
家里做饭的时候总是呛的,坐哪儿都呛,林霜小时候也这样,付敏的厨艺和脾气一样暴躁,好在饭菜可口,大家一边埋怨一边吃,一边吃一边咳嗽。
没多久,吸油烟机的声音停住。
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一盆红烧鸡块,一锅蘑菇炖鸡汤,几样炒菜,色香味俱全。林霜坐的是窄边的单座,对面空着,付敏拉着小儿子挨着林霜坐下,漆雄父子两人坐了对面的一条长凳,她的椅子又高,显得位置格外的凌驾在众人之上,带着股庄重感。
付敏优先照顾林霜,挑了两个鸡腿塞到林霜碗里,剩下的鸡腿一个给了漆杉,一个夹给了漆灵。
“老妈我要吃红烧鸡腿。”漆杉敲碗闹起来,“我不喜欢汤里的鸡腿。”
“那你问问你哥,能不能跟你换换。”付敏把筷子塞到林霜手里,“霜霜你先吃。”
“哥哥跟我换。”
漆灵皱了皱眉,捂住了自己的碗,满脸嫌弃:“不换。”
付敏抿唇,腮边皱出条细纹,默不作声瞟了丈夫一眼。
漆雄出来打哈哈:“不都是鸡腿,一样的一样的,红烧鸡腿有什么好吃的,漆杉,这里还有鸡翅膀......”
“不一样,我只喜欢红烧鸡腿!”
漆杉噘嘴,目光在林霜碗里瞟来瞟去,被付敏扭着脸转回去:“吃你自己的。”
林霜夹起一只红烧鸡腿塞给漆杉,笑容清淡:“我吃不了这么多,给漆杉吃吧。”
五个人吃饭,饭桌上吵吵闹闹,付敏一面管着小儿子,一面顾着往林霜碗里挟菜,林霜喝了碗油滋滋的鸡汤,又塞了一碗饭,掐着时机停了筷子,在客厅看了会电视,看看时间,起身打算告辞。
付敏送她出门,母女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梯,问她:“最近怎么样?”
林霜如实相告:“还在家呆着。”
“实在不行,让你漆叔叔帮忙找份工作吧。”
“不用了,暂时不想上班。”
付敏眉头紧皱,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出口:“那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在学校外面租了个店铺,打算做点小生意。”
“准备开什么店?”
“奶茶店吧,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在奶茶店打过工。”
付敏知道她一惯有自己主意:“别莽撞,凡事想好了再动手,遇上什么事,要帮忙的地方,一定和我说一声,让我知道。”
“好。”
母女俩都没说话,并肩站在站台等公交。
等得久了,林霜收了手机,扭头跟付敏说话:“你染头发了。”
“是啊。”付敏捋捋短发,“头顶白了一片,不太好看,买了盒酒红染发剂洗洗。”
“这颜色挺好的。”林霜收回目光。
公交缓缓驶来,付敏把手里提的东西塞进林霜怀里:“袋子里有一锅鸡汤,你抱着,小心点别洒了,晚上架在炉上热一热就能喝,自己一个人住,还是要注意一下三餐,里头还有点水果零食,你路上吃,下次有空我去看你。”
林霜抱着沉甸甸的袋子上车,看着她妈妈的发丝被公交扬起的气流拂乱,身形远远落在车窗后。
她眼睛盯在手机上,来来回回滑动屏幕,搁在膝头的袋子沉甸甸的,还隐约能闻见汤的香气,打开一看,是个保鲜膜缠得严严实实的老式双耳铝锅。
锅盖上搁着个绿色塑料袋,一圈圈绞在一起,包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林霜握在手里打开,是两叠用塑料皮筋捆得厚厚的红色钞票,不像是从银行取出的现钞,倒像是一点点攒起来,里头夹着张五金店的取货单,上头写着字:给你的生活费。
林霜爸爸做生意发家,人膨胀了,脾气也飘起来了,当年夫妻两人吵架,就是炮仗遇上爆竹,炸翻了天,三天三夜也停不了,付敏为了离婚,一气之下净身出户。
再婚后,漆雄那边还带着一个儿子,再添了漆杉,家里一直不算宽裕,读大学的时候林霜爸爸出事,付敏想负担她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却被林霜一再拒绝,母女俩的关系也越来越僵。
回来这半年,林霜一直躺在家里坐吃山空,付敏心里也急,但母女关系摆在那里,不好管,林霜也根本不听劝。
她给付敏打电话,两人的对话一贯的四平八稳,波澜不起。
“到家了?”
“到了。”
“天气热了,鸡汤放在冰箱里,搁外头容易馊。”
“好。”
“有什么爱吃的爱喝的,自己拿钱买着吃,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
第 3 章
那锅鸡汤用料太足,林霜买了筒面条,配着鸡汤足足吃了三天。
没了出去觅食的动机,她就在家里窝了三天没出门,又嫌弃宅家不舒坦,在各大购物软件上挥霍了一番。
【霜霜,我和赵峰在酒吧,要不要出来喝一杯?】
苗彩发来一段短视频,从桌上的鸡尾酒到全场的染色灯,轰隆隆的音乐里带着几人笑语,一晃而过对桌男人的俊朗眉眼。
【酒还不错,草莓莫吉托,你肯定喜欢。】
【还有帅哥。】
林霜窝在沙发里看综艺,放下手中的零食袋。
【地址?】
半个小时后,林霜出现在这家叫SPACE的酒吧。
苗彩也不得不承认,某一个瞬间心里浮起的嫉妒远胜于友谊,纵使林霜穿的只是件简单的背心配运动裤,外头松垮垮罩着件白衬衫,可她施施然走进来,站在门口左顾右盼,灯光流转在她的红唇和眼尾,在场所有的男人都不自觉行注目礼。
她眉目清晰,五官鲜明,不是稚嫩清丽那挂,一管口红就有艳色,更像是鲜活浓烈的玫瑰,让身边所有的色彩都黯然。
“霜霜,这里。”苗彩招手,笑着朝男友的两个同事介绍。
“这是我的老同学林霜,当年我们学校的xiao''''hua。”
苗彩的男朋友赵峰出差回来,带了两个外地同事来北泉市,尽地主之谊请人吃饭娱乐,也是几个男人聊起:“你们北泉市美女可真不少。”而后赵峰撺掇苗彩把林霜约出来震慑全场。
赵峰带来的两个男同事都是单身,其中一个很惹眼,二十八九岁,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谈笑间魅力十足。
男人穿黑色Polo衫,林霜一眼便知道衣服是拉夫劳伦紫标,手表积家,头发和皮肤都有精心护理,香水是Hugo,味道清爽,尝起来应该带着人民币的味道。
北泉太小,生活太无聊,她真的很久没见过这一款。
酒吧放着音乐,气氛适合闲聊,林霜和苗彩出去转了圈,再回来,自己的位置已经被换到Polo衫身边。
她婉转低首,捏着酒杯,默默坐下。
男人在谈话的间隙,不经意回头,低声跟她聊天:“林小姐名字很好听。”
“我是霜降那天生的,所以叫林霜。”她微笑。
他不喝酒,眼里却晃着酒清冽的色泽,把她的名字从舌尖递出来: “原来如此,霜降.......霜霜。”
林霜眨了眨长又卷翘的黑睫,品咂出了那种熟悉的腔调,朝着男人弯起红唇,妩媚一笑。
两人的眼神交汇在半空,折返迂回,气氛徒然搅成个小小的漩涡,有不可言说的意味。
“你念起来更好听。”她嗓音柔柔,摆出个浑然不觉的小角度,丝质衬衫从肩头滑落,露出雪白的肩膀,微拗着下巴偏首瞧他,圆润的肩骨和锁骨跌宕起伏,脖颈修长如天鹅,流苏耳坠贴着颌线,脸颊带着梨涡。
男人笑起来,低音炮似的闷在胸膛里:“是么。”
俊男靓女凑在一起太惹眼,身边人都察觉出两人间那若有若无的暧昧感,苗彩被男友拉着去点酒,另一个同事也借故上厕所避开。
苗彩问男友:“你这同事到底什么来头啊?撩起人来这么.......老练。”
“那是我们部门刚上任的总经理,从总部派下来整顿人事的,听说是董事会元老的侄子。”
苗彩偷看了一眼相聊甚欢的两人:“他不会看上霜霜了吧?”
赵峰搂着她走开:“管那么多干嘛,走走走。”
林霜目光撩过苗彩的裙摆消失在门后,笑吟吟拨弄自己的头发,而后指了指他的手。
“总觉得.....你今天漏带了东西出门。”
“漏了什么?”Polo衫先生不解。
“戒指。”她弯起眼,咯咯笑起来,说不出的娇俏,“据我所知,优秀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是英年早婚。”
“英年早婚?”男人爽朗大笑,“让林小姐失望了,我未婚人士。”
“是么?”她语调婉转,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
“林小姐呢?这么漂亮,总不可能是单身吧?”Polo衫先生目光闪闪望着她。
林霜托着自己的下巴,没心没肺的模样:“分手很久啦。”
“不知道是哪个男人,居然目不识珠。”
她轻飘飘笑了笑:“男人嘛,不都是这样。”
林霜目光挪到上台的驻场歌手身上,不再说话,听歌手唱歌。
有歌手带动气氛,原本人气清淡的酒吧一下热闹起来,苗彩和赵峰捏着酒杯转回来,话题转到北泉当地的风土人情上,原来Polo衫先生顺道来考察北泉市的招商和土地政策,总部集团打算在这里启动个投资项目。
时间其实不算晚,林霜起身,执意要告辞,男人间的话题也在此终止——Polo衫先生要‘顺道’送林霜回去。
林霜没有拒绝。
她在酒吧门口等,趁机抽了根烟,抱着肩膀,缓慢又轻佻朝着广告牌吐着一稀薄的烟圈。
初夏的风微凉,撩着她水一样的白衬衫,发丝拂过面颊,五光十色的广告灯笼在身上,像霓虹灯下的一副广告画,明明白白诱惑你“吸烟有害健康”。
男人开车从停车场绕过来,正停在林霜面前,饶有趣味的看着她吞云吐雾,她浑然不觉,一支烟后,林霜偏头,咬着丰满鲜艳的唇瓣,有点不好意思的微笑:“糟糕,被你发现了。”
Polo衫先生摸摸下巴,眼里是惊艳。
林霜嫣然含笑,秋波流媚。
车子是宝马,偏商务的车型,一线城市牌照,不算壕到路人啧啧侧目,也区别于满大街的代步车,邀上车的女生能满足物质需求,心理上也毫无“傍款”的压力。
Polo衫先生下车,替林霜打开副驾的车门。
他手虚虚护着林霜的肩头,指尖擦过她洁白滑腻的肌肤,做了个请的动作。
林霜踌躇,笑道:“先要问清楚,阁下女朋友介不介意别人坐副驾?”
“不介意。”男人哈哈大笑,“请阁下放心,我没有女朋友。”
她含笑进了副驾。
车子没开导航,全靠林霜指路,Polo衫先生发话:“没想到小城市也有这样漂亮的夜景,可惜我明天就要回临江市,没有机会逛一逛。”
“附近主干道有灯光秀,市政府花了大价钱布置的,有兴趣的话可以绕路观赏一下。”
“甚合我意。”Polo衫先生含笑回她,车子拐了方向,沿着景观大道缓慢开动,半兜风半送她回家。
灯光扑在车内,红蓝紫黄,细碎闪亮。
“林小姐一直生活在北泉市?”
“我在广州呆了几年,去年十月份刚回来。”
男人故作敛眉:“好奇怪,我这些年也去过广州许多次,怎么从未遇见过林小姐。”
“林小姐工作是哪个行业?”
“你看我是像是哪个行业?”她扭头看他,露出一个迷惑性的微笑。
“也许是.......模特?演员?办公室Lady?”
林霜哈哈大笑:“我大学念的服装设计,一开始在广州那边做服装助理、服装陈列师,后来和朋友倒腾了一个女装网店,可惜网店经营不善,索性回老家生活。”
她眨眨眼:“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Polo衫先生嘴角浮出笑容,显然和失望不沾边。
车子驶过喷泉广场,前面的路不好走,林霜打算在这下车。
“不知为什么,和林小姐有一见如故的感觉。”Polo衫先生有点恋恋不舍,抬手看表,“时间还早,不如我请林小姐再喝杯咖啡?”
她朝他微笑,笑容又带点狡黠:“下次吧,我明天一早也要出门,还要早点回去收拾行李。”
“林小姐去哪儿?我送你。”
“去省会办点事。”
两人的目的地一南一北。
林霜拒绝他的好意:“有缘的话,总有重逢之日。”
“也是.......北泉这边,可能隔一段时间会过来看看。”Polo衫先生不无惋惜,而后又兴致勃勃,“再来的时候,我请林小姐吃饭。”
“好。”
林霜下车前,和Polo衫先生交换了微信。
临睡前,苗彩给她打电话:“霜霜,你在家吗?”
“在。”
“那,他呢?你们俩.......”苗彩语气磕磕巴巴,“你们俩怎么样了?”
“他把我送到楼下,自己回了酒店。”
“霜霜,那个........我问过赵峰,这人是他们公司空降下来的,家里挺有背景的,听赵峰说,这种人都有联姻对象,外头都是花花肠子,赵峰他们公司就有不少女同事被他迷住.......”
林霜“嗯”了一声:“我知道。”
“你小心些,我怕你被骗.......”
“我对他没有非分之想,你不用替我担心。”林霜柔声安慰苗彩,“只是交个朋友罢了。”
只是交个朋友罢了,林霜手指摩挲着唇,露出个淡淡的微笑。
第二天一早,林霜收拾行李,搭了个顺风车去省会宛城。
在车上收到Polo衫先生的微信。
【林小姐,下次再会。】
林霜不喜欢聊天,对消息擅长已读不回,一个小时后,她回复对方。
【一路顺风。】
Polo衫先生也许是忙,这条消息亦是石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