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总会遇到时过境迁而物是人非。
在古典诗词里,这类表达总是那么美,又那么伤,在百转千回的爱情诗词里尤为常见。
如崔护,“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有些爱恋只能定格在那年春天的桃花灼灼里;
如陆游,“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逝去的挚爱也只能在曾经的春波荡漾里找寻。
所谓物是人非,总有一个参照物出现在过去,延续到现在甚至还有未来,而那个人已经不在。
它或许是桃花红,或许是春波绿,或许只是离开的那个人曾经用过的物品,就像李商隐悼念亡妻时所哀叹,“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这种变与不变,体现的是人世无常。很多时候,物是人非里的那个人,不只别人,更是自己。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当刘过饱尝国恨家愁故地重游,何尝不怀念少年的自己。
但不管物是人非里的人是谁,都还属于个体的情感体验与无常慨叹,时间跨度不过人生百年。
倘若将视角转换到历史长河,那么物是人非的书写,就变成沧海桑田的变迁,更博大更厚重。
这种题材,即为怀古诗。诗人重游古迹重温旧事,以永恒自然为参照物,慨叹历史兴衰巨变。
在繁华与荒芜的转变中,既能以史为鉴,开创未来,也能消解个体生命的物是人非苦痛。
1.西江月,照旧人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唐·李白《苏台览古》
当二十七岁的李白,漫游到苏州姑苏台,不由自主地陷入吴越争霸的风起云涌里。
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谨记父王遗志,练兵三年,在会稽之战中打败越王勾践,报仇雪恨。
无奈之下,勾践只能屈辱求和,而后入吴为仆三年,卧薪尝胆十载,公元前493年终灭吴国。
李白眼前的姑苏台,见证了吴国的兴衰,乃夫差在吴王阖闾基础上,三年聚材,五年始成。
繁盛时,这里舞榭歌台,雕梁画栋,夫差醉卧美人膝,完全沉沦陷在西施、郑旦的美人计里。
衰亡时,夫差被困姑苏台,求和不成后只能拔剑自刎,身死国灭,昔日繁华被越国付之一炬。
到了李白这里,姑苏台已历经一千两百多年的历史变迁,几经战火洗礼,只剩断垣残壁。
可在李白看来,荒芜处也有春色,苑囿台榭里难掩烟浓柳色新,采菱歌声里唱不尽无限春。
江南小曲越是美妙,楼台春色越是迷人,李白越容易勾起对昔日繁华的追忆,慨叹物是人非。
这繁华旧梦如何绮丽并未直言,只用永恒不变的西江明月作为参照,将过去现在巧妙勾连。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曾是吴王宫里人,昔如何今何在?
至此,历史的回忆徐徐展开。那未言明的繁华,李白或许在《乌栖曲》里告诉了我们答案: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这种以明月观照历史兴亡的写法,还如刘禹锡所写: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2.台城柳,依旧春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唐·韦庄《台城》
韦庄笔下的台城,即建康宫,曾见证过六朝如梦,金粉成灰。
这场梦极其繁华绮丽,上承秦汉、下启隋唐,开创了六朝文明,南方的经济、文化空前繁荣。
台城作为皇宫所在地,穷极壮丽,刘禹锡就曾慨叹: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
可这繁华如梦也极其短暂,三百多年的历史,历经孙吴、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六个王朝,接近四十位帝王,你方唱罢我登场。最短的王朝二十多载,最长的也仅不过如人生百年。
因此当韦庄看到破败的台城古迹,也免不了陷入对六朝繁华的追忆。但与李白从今衰写到昔盛不同,韦庄直接从凄迷的江南烟雨里道出物是人非之感。
江雨霏霏,芳草萋萋,六朝繁华早就如梦飘散,只剩下春鸟啼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个“空”字,其实已经移情于景,将自然的永恒与王朝的短暂对比蕴含其中,隐藏哀怨。
但真正的哀怨,还在于对台城柳的指责,不只无情,而且最是无情,依旧如烟笼罩十里长堤。
这种不满,一则在杨柳不顾人间兴亡自荣自春,二则六朝繁华已如梦,杨柳堆烟更加重往事如烟之感。
草木本无情,韦庄偏要无理而怨,不过是把自己身处晚唐却唯恐重蹈六朝覆辙的内心投射。
六朝如梦,盛唐亦如梦。韦庄不希望长安繁华也转瞬即逝,只剩鸟空啼,草自春,柳色新。
类似的写法,当姜夔目睹金兵洗劫后的扬州,不露痕迹地哀叹: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诗人移情于景,自然时而无情,时而也有情,一如陈羽:春色似怜歌舞地,年年先发馆娃宫。
3.王谢燕,百姓家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唐·刘禹锡《乌衣巷》
同样是慨叹六朝如梦,刘禹锡聚焦在秦淮河两岸的乌衣巷与朱雀桥,写法上最为含蓄蕴藉。
金陵是六朝古都,乌衣巷则是六朝巨族的聚集之地,有王与马共天下的东晋开国元勋王导,有淝水之战以少胜多的总指挥谢安。
还有王家书法谢家诗的王羲之与王献之,谢灵运与谢眺。正是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
可就是如此煊赫的世家大族,到了中唐刘禹锡这里,只剩野草花开,夕阳西斜,断壁残垣。
想当初朱雀桥边花团锦簇,乌衣巷口车水马龙,如今却只能笼罩在野草夕阳斜的寂寥惨淡里。
但刘禹锡在这里表达得很含蓄,全用景物勾连,不像在《石头城》里直言:潮打空城寂寞回。
但更含蓄的是刘禹锡笔锋一转,竟然通过飞燕来寄寓历史兴衰,在平和淡语中传递沧海桑田。
他未写昔日王谢家族如何鼎盛,也不写当下如何寥落,只是说旧时飞燕已经飞往寻常百姓家。
燕子还是旧时燕子,住宅还是曾经住宅,只是换了主人,如换了人间,冠盖簪缨成布衣短褐。
从王谢风流到王谢凋零,四百年弹指一挥间,如此沧桑巨变就在飞燕的一来一回中精妙呈现。
这才是大家手笔,六朝繁华从有到无,王谢世族从盛到衰,这种巨大的落空,如此举重若轻。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李白也曾以鹧鸪见证历史兴衰,但不如梦得更为巧妙。
在梦得笔下,飞燕一来一回,让人感受到巨大的落差,不只关于王朝世族还关乎生命个人。
在苍茫浩瀚的历史长河里,王朝转瞬即逝,世族凋零如许,那么个体的生死悲欢更不值一提。
4.青山在,英雄空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明·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杨慎的这首词,难怪被作为《三国演义》的开卷之语,是对人生如梦和物是人非最好的解答。
他没有像前面的诗人缅怀现实里的历史古迹,而是以长江作为兴发的源头,恰似历史长河滚滚东流,永不停歇。
那曾经叱咤一时的英雄豪杰和风流人物,都不过如浪花转瞬即逝,更不用说那些是非成败了。
在历史长河里,英雄过眼烟云,成败转眼成空,只有青山依旧,夕阳常红,自然永垂不朽。
这种人生短暂与青山永恒的对决,是许浑的“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是刘禹锡的“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是包佶的“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
但是杨慎并不为个体的渺小与短暂而伤心哀愁,越是渺小短暂,越要在历史长河里活出自己的价值,看轻这些荣辱得失,去体验真正永恒的东西。
状元出身的杨慎仕途历经坎坷,曾经历过三十多载的滇南放逐生涯,余生再也没有踏回京都。
可他并没有沉溺在是非成败里,所到之处皆有诗文,所经之地考察名情,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
山间春风,江上秋月,一壶浊酒喜相逢,万顷波中得自由,以有限化无限,以瞬间歌永恒。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他的一壶酒,不只足以慰风尘,还能化解世间万千纷争。
因为杨慎站在更大的历史观上,看待人生世事,以豁达旷达对待有限,其实某种程度上人生就拥有了无限。
正如苏轼,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如何看待物是人非,全看个人取舍。芳草年年绿,明月青山里,自有心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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