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读书笔记。不是批评或评论,只是表示作为读者看见了什么。我常常不能判别好坏和应该不应该。我说好的未必就好,反之亦然。
我读过周嘉宁写北京,第一个感觉是小姑娘的心野了。
周嘉宁写的同代人有城市的意味。城市让人空想,不务实的,不求结果的,浪荡的,醉生梦死的,有洁癖的。丰富的,物质的,可匿名的,亲密着但不知根底的,*扩张的,无事生非的,可自食其力的,一星期不出门的,穿得好看有人回头的,愉快而破费地当女性的,有团伙的,可以寂寞的,生活中会冒出陌生人的,会独自饮酒的,死后十天才被发现的。
她的文字常在行走中,场景飞快转换,用文字的动量而不是情节在推动进程。她会盘点自己。
她文字中有疼痛感。但她不渲染。有幻想。有保存绿色生命的企图。她的主人公跟一些人和事不玩。她会用男性视角写作。
这小说有深写人物的企图,虚实的对应、结构的方式、叙事节奏很好,人物关系的构成自然。日食很好很定神。可以多种解读。小说有新鲜感,跟青春文学拉开距离,跟亭子间文学也拉开距离。是已经很要喝酒的时候,依然稍有点不肯走出小姑娘状态。
对“恋爱前”“恋爱预备期”状态的留恋。
可以再读一下胡安·鲁尔福的神作《佩德罗·帕拉莫》。不是说这两篇小说相像,而是看一下同样的探访旧村,在不同的观念和手法的处理下,会有什么差异。
《再见日食》(《再见日食》收入周嘉宁中篇小说集《浪的景观》)中,照例写青春,写男生女生。常有新鲜的描述和好的比喻,文字会站在一个最贴的面上。例如:
人生中排名第一的月亮
厉害的森林
为了不辜负冒险的心情
不断收拢又打开的弹簧刀片
夜晚的颗粒变得又粗又温柔
整栋房子嗡嗡作响
想要做几个俯冲的快乐心情
我会背一万以内的质数(这尤其精彩,真好。而且不是常见的3.1415926……)
他心中的读者(说法准确,年轻时为具体的朋友写作)
仿佛流过心脏的温暖洋流
故事用倒叙来结构,过去时和现在时交错,容易抽紧节奏。
事由建立在乌卡之死,故事有个向内的低沉的基调。一个只出现于回忆的女孩,使得情节和思维在回旋(想起索尔·贝娄《洪堡的礼物》的一遍遍唤起)。
一串事件由正常社会生活之外的冗余的聚会构成,整个情节线没规定强制力,使得小说中的虚空的部分可以充分展开。
书店老板很好
真心话游戏很好
帝国大厦的见面拥抱亲吻很好
马里亚诺的戏很好
军训也不错,但少了些质感
一些小地方:
在船上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最长的一段,可惜在情节的推进上没有做好。被村上春树和那个断交的朋友搅黄了。(不如细写吃面包黄油。)
现场的感觉。例如,拓也许会试着划两下船(双桨很难划,单桨船头容易偏),会用手试试水,吃完洗手也行。你等等我,我下去游一会。我假装不小心摔进水里,我假装了。他不能女生不邀请他散步就没动作。
在一些人物的身上,如乌卡,有差一笔之感,画龙未点睛之憾。可能因为缺乏好的细节。将知世和泉分开一点就更好。
为什么最后不实写乌卡的墓地?这是一个象征,掩埋所有心事的结点。
在船上和其他一些地方,回避了身体,不写对身体的感觉。我曾批评王安忆《启蒙时代》想得太多,身体太少。她后来表示同意。没有对身体的感觉,怎么还是少男少女。不一定做什么,但看到对方身体一定有感觉。如拓看着看书的霍普,提到肋骨的形状,短发,脖子。(尽管这个看见马上被扭曲了,用小鹿的比喻引到了歧路。)另外一层意思,是对自己身体的感觉。小伙子在姑娘面前身体容易僵硬,动作不放松,不随和。
有两个地方的疑惑。
一,语言。对话的方式。
尽管小说中解释了书面语方式的由来,用外语时的特殊处理,但阅读中还是有障碍,跟说话时的呼吸有冲突。我后来想,即便不改词,如果将一些直接引语的引号去掉,变成间接引语,感觉也好得多。因为,正常的说话确实不可以这样书面语的。被间接了,有了整理和概括,就变成对的。
“不用试图去理解他们,年轻人总是冷酷地把整个成人世界隔绝在外。”直到“去承担更多的责任。”这几句像是干部在说话。
“泉自然流露出迷人的意志力,她如此善于学习,而且总是能轻易地和世界上其他人的忧患产生联系,凡是与她相识的人无法不被她打动。”突然非常学生腔。这样的文字有失作者的中性立场,不再只是一个记录者,越少越好。在写实作品中,对人物,也尽量减少ps之感。
二,拓和泉的关系
爱情和感情,永远是最头痛的问题。可能为了洁净和清爽的感觉,小说中很少直接提到情感,也未检查自己对对方的情感。常常不暗示。泉在船上睡着了,拓接着也睡着了,没有通常的注视凝视或心情的轻松。
小说的结尾部分,情节推进得很快,借助他人的叙述讲明泉的身世。作者可以不去解释人物心理,但应有表示。还是要斟酌一下泉隐去和袒露的比例和关系。再思考最后的最重的那场戏。
一个人们看来是在跟拓谈恋爱的女孩,不知吻了谁(这个可以有),停顿。但拓听说她结婚、*、离婚,会有更多的冲击和疑虑。尤其作者此后拉仇恨似地写了他们同睡而不做,她说“我没有办法和男孩睡”,并说如果要,拓是唯一一个。在我们读到的时候,她已睡好并*生育。拓跟读者一样知道这一切。保持当她小姑娘的感觉是不可能的。他将不解、郁闷、屈辱、摧毁之前感觉,心情将有种种变化。或者再引申,是否会有“那个晚上为什么不再努力一下,让她将自认为的不能变作其实可以的挺好的从而这20年都好”之自责?他是否伪善?善行是否就是恶行?
如果要为泉减轻或开脱,她当时说的应是“我现在不能”。或者更加没话找话,“以后,我不知道是否就可以了,我要自己可以。一手牵着男生,一手牵着女生,在街头遇见你,你旁边是谁?”等等。
可以有一点点动作。表达的是诚心、亲密而不是*。真正的拒绝与无法兴奋,是靠拢和动作都没作用,无所谓,自己成了局外人的那种。
小说之前的叙述中,尽管有过哭泣,有心事,无法认为泉不正常,是试验品。她说的属性简直*人,没在文中看到。
因为事实上避开了这个最根本的冲突,两人耗费20年双双成了试验品,小说的最后一段不太好。日食变得不是向天空昭示问题,而是和解、解决、解释。我觉得这是不负责的,不勇敢的,躲藏于20年前的说不清楚。
当然,以上只是我的自言自语。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