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非
离开故乡近二十年,我现在回望故乡,就像悬浮在故乡之上,故乡是有了距离,也好似缩小了,但故乡的面貌又全在我的眼里。这样悬浮着,我可以看到故乡的每个角落,每一座房子,每一棵树,每一个物件。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还是它们,它们从未改变,它们从未移动(谁在哪里还是在哪里,谁和谁挨着还是那样挨着),它们坚守如初,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也仿佛是,离开故乡时,我不能只满足于抓一抔土,贪婪自私的我,把整个故乡装进了心胸,从此以后,我走到哪里,故乡就跟随到哪里。我一低头,就可以看到故乡,我一抚摸,就可以摸到故乡。我已经和故乡融为一体,我即是故乡。
单就说树。村庄里,人家房前屋后、院子中的树姑且不说,因为这些树会有人纪念着。村庄之外,太遥远的树也不说,那些树长在通往田地的路边上,长在田野里,仿佛是散落在大地上的一只只脚印,一步一步地迈向已知和未知的远方。只说村边上那些树,像守护者一样的树。村西边是有大片的枣树林,黑色而凝重的树干,开淡雅而明艳的小黄花,结青色和火红的果儿。像是从大地里冒出来的一缕缕黑烟,扭曲,缭绕,又像是大地发出的呐喊,嘶哑而强烈。那些黑色的枝干,就是凝固的黑烟,就是凝固的呐喊。
村南是有一棵大杨树。它站在那条土路旁边,面朝着南边那个村庄,面朝着每日在天空中赶路的太阳。它的树干很粗大,一个人张开手臂抱不住,需要两个人合抱才行。它的根裸露出了地表,好像地下根系发达,过于拥挤,有一部分就被挤了出来。我曾坐在它裸露的根上。用手一触摸,仿佛我的血液顺着根系流动到树的全身,树的汁液也顺着我的手臂流进我的身体。我与它融为一体,我跟随流动来到了树冠,就看见了树冠上的鸟巢,鸟巢里的小鸟,来到了根部,就看到了庞大的地下世界。我仿佛看到,树隐藏在地下的部分比暴露在外的部分更加庞大,把一棵树颠倒过来,树冠是根部,根部是树冠,还像是一棵树。我曾坐在树下,听着树叶哗哗作响,向着南边张望。这里是看太阳的好地方。太阳一步一步地、一丝不苟地走在它的路上。这里也是听风说话,和风说话的好地方。风在空虚的地方一掠而过,什么都不会留下,只有经过草地时才会放慢脚步,在遇见树的时候才会盘旋停留。在树下能听见风和树说话,能看见风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树叶间踩来踩去,踩得一片片树叶摇摆不定。如果要在夏日,找一处地方,放一张凉席,躺在上面午睡,这大树下的平地无疑是最好的地方。风在这里汇聚,鸟在这里唱歌,树的哗哗作响就是催眠曲。如果要我画一棵最好的树,我画出的就是这棵大杨树。它长期处在充沛的阳光里,投下了一片浓郁的树荫。它汇聚了南来北往的风,安顿了那些飞得很疲倦的鸟儿。还让那些孩子,有了一个可以眺望远方,眺望太阳的地方。
村东也有一棵大杨树。这棵大杨树,不同于村南的大杨树,村南的大杨树是横着拓展。它却只为向着高处。它的树干很直,直挺挺向上,像一根通天柱。它渴望的是在高处,是在云端。它就心无旁骛地只往高处生长。这一棵树起初我并不关注,直到那次狂风骤雨过后,我到处走走看看,看村庄在一场大雨之后有什么变化。就在这场大雨中,村东的大杨树倒下了。它倒下以后,我才注意到它。我怎么也想不到,它会倒下。那么一棵大树,高高矗立,看起来强劲,健壮,怎么也不该是它,可偏偏就是它。它在雨中轰然倒下。那向上延伸的高度,须臾之间,化作了横在地面的长度,化作了不甘、幽怨和哀叹。我想,是有一股更强大的力突然施加在它身上,可能来自风雨雷电,让它猝不及防,轰然倒下。它的倒下,虽然在须臾间,但也是迟缓的。因为它困惑,它不解,它挣扎。它还想站立着,向上冲着。但不知是巧合,还是早有注定,它不得不倒下去。如果让我画一棵努力奋进的树,我会画村东这棵大杨树,它目标明确,心无旁骛,破釜沉舟,勇往直前。也许是它急功近利了,走得太快了,头重脚轻了,所以才会在风雨中倒下,倒在了征途。但我依然认为它是勇士。
村东还有一棵大柳树。她就站在水塘边上。仿佛是她给出了参照,让水不能肆无忌惮地涨高,看到她就要止步停下来,千万不能弄湿了她的脚。她不是直立,而是欠着身子,向着水面,所以水面上就有她的倩影。她恬静而慵懒。突然有一天,她被砍倒了。一棵倒下的大树,成为了孩子们的游乐场。孩子们骑在树干上,摇晃,好像是在骑马。后来,树晒干了,树枝被砍了去,当做柴火烧了,只剩下光秃秃、孤零零的一截子树干,躺在水塘边上。孩子们还有的玩,他们齐心协力,把那一截木头滚进水塘里,木头漂浮在水面上,化作了一只独木舟。几个大胆的孩子骑在独木舟上,用手掌和脚丫划着水,去往水塘里的深处。一直划到他们从不敢去往的地方。那里的水底有长长的水草,水草中有鸭子遗落的鸭蛋。他们发现了鸭蛋,但是够不到。他们很冒险也很幸运,那一次划船远航,没有一个孩子掉进水里。再后来,这根木头越来越小,越来越轻,越来越不起眼,没有人再关注它,最后,不知是被烧掉了,还是做了新房的房梁。如果让我画一棵最美的树,我画的就是这棵慵懒的大柳树。她站在水边,以水为镜,日复一日,照着自己,毕其一生只是为了欣赏自己,看清自己。她确信自己很美。她顾影自怜,自美自足,内心充盈。如果不是被砍倒了,她还会以那样的姿势,那样的态度,一直美下去。
村南边的大杨树,不是自己倒下的。是被什么人砍倒的。他们要盖新房子,需要木头。村南边的大杨树,在他们眼里就是上好的木材。一棵大树一倒下,树上的鸟儿都乱了,经过的风都乱了。它们怎么也想不通一棵好端端的大树为何会突然倒下。它们也没有收到任何形式的通知。它们的生活乱了,心绪乱了,秩序乱了。曾经大杨树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大大的树坑。树不是被齐着地表拦腰截断,是像眼睛一样从大地里剜掉了。连一截木桩都没有留下。鸟儿也就没有站立歇脚回想的地方,也没有给风留下一丝一毫的念想。我悬浮在故乡之上,也看得很清楚——那个被剜掉的树坑,至今还没有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