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2月9日,我永远记得这一天。
这一天,我穿上了梦寐以求的绿军装;这一天,意味着18岁的我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到火热的军营,磨练自己、提升自己,去追求自己新的人生梦。
也是那年的黑色七月,断送了我的大学梦。
7月6日,第一场考的是语文。监考的老师有一名曾经教过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的时候,监考老师发现我的作文还没有写。她惊讶地说了句“作文怎么还没有写,还有十分钟时间。”血轰一下涌上我的大脑,手开始发抖。镇定片刻,我开始用颤抖的手写作文。还没有写上300字,交卷的铃声就响了。
走出考场的我生气得一出门就把钢笔扔到了地上。
作文是我的强项,120分的满分,作文就50分。由于第一场没考好,我的情绪受到很大影响,后面的几场考试可想而知了。后来,高考落榜成为自然而然的事。
我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从小,我就知道只有好好学习,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就在可以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节骨眼上,我却因失误与大学失之交臂。
回到家中,我变得更加沉默。考虑了很久,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要复读。
听说我想复读,父亲蹲在地上使劲地抽莫合烟。半晌,他开口说:“家里有没有钱你不知道吗?”
十年前,我和大哥的合影
“我不管,我要重读去!”听到父亲的话,我倔强地回答。
“重读可能得几百块钱,家里头哪有这么多钱,修房子还欠那么多账。”母亲的勤俭持家在全村是出了名的,面对家庭的窘迫,她不想伤我的心,叹着气说。
“我自己挣钱去,反正我要重读。”扔下这句话,我疯了似的跑出了家门。
一口气跑出好远,我漫无目的地来到长得茂密的巴里坤大草原上。我躺在草地上,手里捻着一棵草想心事。身子下面是潮湿的软绵绵的小草,头顶上是湛蓝湛蓝的天空。几朵白云,悠闲自得在飘舞着,好不安逸。
远处,成群的牛羊低着头在吃草。偶尔传来远处毛驴的叫声,小鸟在身边叽叽喳喳地鸣叫。
我睡意全无,第一次像个大人似得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
那段日子,父亲和大哥正在跟着人到相距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叫海子上的地方去捞一种叫做“金沙子”的东西,每天可以挣上一二十块钱。我突然想,我也可以去捞“金沙了”,自己挣学费。
“金沙子”是一种飘浮在盐碱水里的生物。刮风的时候它才会汇聚起来,大小跟沙子一样细密,只是它通体是金黄色的,故称“金沙子”。
“金沙子”专门有人收购,一公斤20元。
我一口气跑回家,对家人说我也要去捞“金沙子”。
父亲没有说话,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起身去收拾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第二天,骑着旧自行车,我也加入了“捞金”大军。
“金沙子”不刮风的时候找不到,一起风后就随着波浪飘浮到了下流。人用细细的筛子就能把它收集起来装到袋子里。有人运气好的时候一天可以捞上十几公斤,运气不好的时候几天也捞不上一公斤。
2011年的我
几天来,我们带壶水、馒头、杂菜,还有捞“金沙子”的工具早出晚归。我们去的那几天,天气都特别好,海子上风平浪静,我们几乎都是空手而归。
捞“金沙子”的人特别多,凡是在路上骑自行车的,自行车上背着筛子、身上带着盐碱浸渍衣服的人都是捞“金沙子”的人。
有一天,父亲和大哥有事没有来。我一个人去海子上苦等了大半天都没有捞到多少干货,眼看着时间不早了,我收拾上东西回家了。
谁知道刚回来没多久,起风了,我气得直拍胸脯。果不其然,第二天,有人就说前一天下午有人捞了一袋子,挣了多少多少钱。
眼看着就要打草了,打完草,紧接着就要割麦子、秋收就要拉开序幕,开学的时间也就到了。这也就是说,再挣不上钱我要重读的梦就要彻底破灭了。
一天早上,天气不是特别好,眼瞅着像是要下雨。父亲说:“娃,今个我们不去了吧,你看天可能要下雨。”
“不行,上次刮风的时候我都把挣钱的机会丢掉了,这次要把它补上。”
父亲呵呵地笑着跟着我出门了。
真让父亲说中了,到海子上后没多久,天就开始下雨。由于下雨,“金沙子”一个都没有出来。雨越下越大,无奈之下,我和父亲只好推着自行车返回了。
2015年的我
戈壁滩上下雨不像在公路上。戈壁滩上的土是松软的,一见雨就虚了,而且特别粘稠,粘在自行车轮胎上甩都甩不掉。自行车不要说骑着走,就是推着走都特别费劲。
漫漫无边的大戈壁,自行车越推越重,我的气也越推越大。
粘土粘在轮胎上使自行车走不动了,我和父亲成了落汤鸡,鞋子上的泥巴甩都甩不掉,我们索性脱了鞋子光着脚走路。自行车被粘稠的泥巴粘得走不动的时候,我们就找来棍子把轮胎上的粘土刮掉再走。但走不上几步,粘土又粘在轮胎上了走不动了。
这样反反复复也不知道多少次了,我浑身湿透,力气用气,几乎陷入了绝望之中。
望着倾盆大雨和无边的戈壁滩,我把自行车重重地推倒在地上,跪倒在滂沱大雨中,歇斯底里地大声地哭叫着……
这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件事,至今回想起来,仍然感觉脸上湿漉漉的,那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雨越下越大,地上渐渐积起了雨水。父亲在远处对着我喊,娃,你不要嚎了,把车子推到水里头洗一下股辘(轮胎)就好些了。
听接父亲的话,我又重新爬起来把车子扶起来推到水边清洗了再接着走。但走不上几步,又粘得推不动了。
我当兵时的连队哨所
我又一次暴发了,趴在泥坑里哭天抹泪,此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经历过这种情景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到当时的情景。
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把自行车扛在肩膀上走。
就这样,我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才走出这片死亡之海。
走到公路上的时候,我浑身上下都是泥巴。我流着泪,发疯似的骑着自行车向劲地往前冲,以至于又一次重重地摔倒在路基下……
这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为了凑足复读高中的学费,为了实现我的大学梦,我所经历的一件真实的往事。
不久,家里开始忙碌,我也跟着早起晚归。
眼看着开学的时间就要到了,我的学费一直没有准备齐。
看来这学期重读的可能性比较小,不行就下学期再去重读。我考虑清楚后又跑到100多公里外的哈密市去找活干。
此时已是9月底,建筑工地已经不要人了。在哈密转了几天,终于找到了一个看录像厅的活。老板是个女的,叫高馨,说好了一个月给300块钱。干了一个多月,除了自己吃、喝以外,我拿到了200多块钱。
我当兵时守卫的国门
终于凑够了重读费,此时已经是11月初。父亲打来电话说,娃,你回来吧,现在开始报名参军了,你回来不行当兵去算了。
我回来了,带着亲手挣得200多块钱回来了。
回乡下时,我还专门到县上找到了我重读的几名同学,还在他们的宿舍里住了一晚上。
在重读的问题上,家人都不太同意,支持我去当兵。
当兵,其实也是我从小的一个梦想。
当兵就当兵,我去。
报名、体检、政审,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我终于穿上了绿军装。
离开家乡的时候,母亲去了甘肃老家。大哥在甘肃找了一个媳妇,母亲过去在那边为他办喜事去了。
新兵们在乡政府集合,父亲来了,奶奶也来了。因为第二天年幼的弟弟还要上学,父亲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地说,娃,到了部队上好好干,爸爸没有本事叫你重读去,你到了部队上好好学习,好好表现,争取考上军校……
12月9日,离开家乡的前一天晚上,巴里坤县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早上,乡武装部的部长带我们到武装部旁边的一个饺子馆去吃早餐。老板听说我们要去阿勒泰当兵,语重心长地说,娃娃们,多吃点,阿勒泰的雪特别大,去了好好干……
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碗,我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滚进碗里。
我当兵时守卫的界碑
背包里,装上我的高中课本,我要去军营寻找我的大学梦……
远方,东天山上,巍巍白雪;近处,离别的人流,挥动的双手,离别的伤楚……
没能踏进大学的校门,但走进军营,其实也是走进另一所大学。在这所大学里,我学文化、学军事,我锻炼得身体结实,为人忠诚。有人说,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走进军营,我一样收获了沉甸甸的知识。如今,能够跳出农门,成为一名媒体工作者,我还是要感谢部队对我的培养,在这所大学里,我学到的知识够我一生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