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一家曾经在金陵东路居住过。外婆的父亲,我的太公,在金陵东路开过一家叫赵福记的理发店。从上海档案馆找到的资料显示,赵福记开设于1929年。
20世纪80年代,理发店恢复烫发业务。顾客在烫发时抓紧时间看书学习。追求美和知识,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 马建明 摄于赵福记
写赵福记,只是证明我和剃头店是有渊源的。言归正传,还是从我知道的剃头店写起吧。
我读小学的时候住在城隍庙附近民珠街阿爷阿娘的家里,福佑路上的庐山理发店是去的次数最多的一家剃头店。我喜欢坐在靠沿街的第一张椅子上剃头,因为有大玻璃,太阳光照进来暖暖的,冬天人尤其舒服。大玻璃上贴着一张价目表,底色是素雅的紫罗兰的渐变色,用娟秀的美术字书写令人一目了然。这张表是小爷叔画的,他那时在上海港务局工会做美工,六九届的高中生,改革开放后去上海大学的成人美术学院深造。若干年后的一天,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任教的画家黄阿忠和我谈及小爷叔,说他才气不够。我暗暗想,在那个年代,小爷叔能够在一张价目表上坚持自己的梦想,真的是不容易了。
在我童年的时候,每年“三抢”,阿娘总会带我到宁波乡下,为起早摸黑抢收抢种的孃孃做好后勤保障。孃孃插队在白米湾,剃头店设在大队部的院子里,十来个平方米。乡下剃头店少,剃头要排队。有一次我去剃头,遇到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黑狗,在剃头店里来回巡视。据乡亲讲,这条狗是附近姜湖看山老人养的,凶得很,会咬人。有一次看山老人半夜起来上厕所,一不小心掉到粪坑里,是大黑狗把老人拖出来的。老人稳坐在椅子上享受着剃头的快感,大黑狗不时嗅嗅掉落的头发,它大概想搞清楚,为什么人类要割下自己的毛发。
等我读初中,就回到老西门父母的家里居住。剃头就去老西门的菊花美发厅。那时候,温州发廊还没来上海,本地理发店又新增了烫发业务,师傅们忙得不亦乐乎。焦灼的等待中,看到店堂里闪烁着一位美女理发师,貌美肤白,身材苗条,态度亲切,便暗暗祈祷,希望我的脑袋瓜子由她的红酥手来“轻拢慢捻抹复挑”一番,一定是“未成曲调先有情”了。
位于老西门的菊花美发厅
菊花美发厅背后的万生桥路,住着我的一位朋友黄进新,他是淮海路上沪江美发厅的副经理, 我们叫他阿黄。其师父是多次获得上海市劳动模范称号的王聚武。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一家报社编副刊,采访过阿黄和他的师父。
菊花美发厅原经理陈林声在指导员工学习技术
那时候,王聚武还是沪江的经理,电影明星白杨、秦怡、张瑞芳经常到沪江找王聚武做头发。他先是向我推荐几款流行的发型,还提供了素描稿,然后请我体验一张价值十七万元的按摩椅。王聚武提供的发型见报后,读者反响非常热烈。我们办公室的小姑娘说,早上上班时,公交车上的乘客都拿着报纸与身边人商量,希望去体验一下新时尚。后来温州发廊在上海遍地开花,大大缓解了上海人剃头难的窘迫。特别是创新服务的“干洗”,在一阵洗洗捏捏之余,让人疲乏的身躯得到了放松,这是在传统剃头店从未有过的体验。
沪江美发厅职工为秦怡美发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去采访江宪律师,那时候他们的事务所还在衡山路上。他说附近有个剃头店洗头很不错,邀我去体验一把。店名似乎叫百合花,边上是后来名气很响的凯文咖啡馆。洗头后的按摩,用了精油,使颈椎的骨头缝缝道道里都很舒坦,但价格实在是贵,一次五十元人民币。我当时写过一篇《请客吃饭不如请客洗澡》的社会新闻,想不到请客洗头的新闻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也算是时尚了一把。
在理发这档事上,有人偏爱怀旧,我父亲就一直喜欢去肇方弄口的剃头摊,剃头师傅比他的年龄还要大些,但手艺精良,关键是脾气对头,聊得上。再早些年,剃头师傅们则挑着一副担子,穿街走巷,大声吆喝,遇上有需要的百姓,放下担子,马上开业。这样的场景,现在只能从贺友直的连环画中去寻找了。
我搬家到老闸北后,喜欢到小区楼下的海潮理发店剃头。这是一家私人的理发店,传统手艺,人称修面一流。一个老师傅自豪地说,我以前在金陵东路的赵福记学过生意。母亲笑笑说,赵福记是我外公开的。
生存在社区中的海潮理发店,满满的烟火气
剃头的故事,也是我人生的点点滴滴。在拉拉杂杂的梳理中,找回了记忆,也找到了亲情。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