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的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中的三打白骨精写得很是精彩,将白骨精的狡狯,孙悟空的急性,猪八戒的搬弄,唐僧的偏听偏信写得各有出彩,而唯独沙僧全程一言未发。(小说中的沙僧并未曾像电视剧所演的那样,唐僧念紧箍咒时在一旁劝解。)
可到最后,孙悟空被唐僧赶走之时,还对着沙僧交代说:“贤弟,你是个好人,却只要留心防着八戒言语,途中更要仔细。倘一时有妖精拿住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闻我的手段,不敢伤我师父。”《西游记》是一部借着神怪故事却处处提到人行人情与修行之法的小说,能令孙悟空说出这话,那么沙僧这个角色一定寓意着某种令人信赖的品质。后来试着从沙僧的旁观者视角看整个故事,才恍然懂得修行中很多真意是难以用语言达到的。
这事是这样的:
从五庄观出来后,我们一行就走到一座高山中,山路艰险难行,遍地毒蛇猛兽,还是靠着大师兄的铁棒清路,这才勉力走到了山顶前。这时师父对着大师兄喊饿,要大师兄去化些斋饭来。大师兄说这地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无处化缘。师父便抱怨大师兄太懒。大师兄不得已,看无处化缘只好提出到前方山上摘桃子来。师父这才转喜了。我想他们两人对对方的情绪,便是从这里开始一点点累积起来的。可是我也不敢多言,这事情不怪师父抱怨,我们师兄弟都有责任,我们都是神仙,没有考虑到师父凡人之躯要翻越高山,提前给他准备些干粮。
不一会儿,迎面走来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左手提罐,右手提瓶。这时候师父跟我们嘀咕,说大师兄刚还在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不就有个人走出来。我知道师父其实已经有怀疑了,师父作为取经人绝非愚痴,但是佛家修行讲究个真实不虚,我们仨都没有大师兄火眼真睛的本领,眼中所见是个人时,便不能只靠猜测就要打打**。
可是二师兄已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欲念,巴巴地上前探问,又来向师父报喜说有人来斋僧。师父并不信,所以我也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要做甚。只是那女子已到了师父面前,师父不得不赶紧起身敬礼,这是出家人的基本修养。那女子用了许多话语,说自己家里一向供饭斋僧,请师父吃她的东西,但师父说大师兄已去摘桃子没有接受。一则师父并不胡乱信人,再则不产生多余的食欲,也是出家人修行的基本要求。我见此情形,已然心安了不少,在一旁不再言语。
可不曾想二师兄欲念难消,在一旁便要抢过罐子开吃。这时大师兄正好摘了桃子回来,早用火眼金睛看破眼前之人是妖精所化,正使手段要害人,便举起铁棒冲*过来。大师兄耍起铁棒是何等惊人,师父到底只是凡人,见了慌忙站起拦住。大师兄说这是妖精所变,要骗师父。可师父说,她要用饭斋僧有善心,怎么能说是妖精呢?
师父这话本也无问题,凡事先以善意为出发点是修行的根本。大师兄随后便说,你不要被他蒙骗了,当年我在花果山当妖魔要吃人,也是先变出人喜爱的钱财、美色,然后引诱来吃掉。师父摇摇头不信,我猜想其实师父不信的并非大师兄有火眼金睛能看出那人是妖怪,而是不信大师兄也曾是这般吃人的妖魔。大师兄说这话虽是正理,人总是因所爱而误入迷途,但拿自己乱比喻,这个话师父听了估计不喜欢听。
可大师兄性子急,见师父还不信,就冷言冷语说,您不会是看小姑娘漂亮,动凡心了吧?如果是那样,我们师兄弟三人一起给你在这边盖个木房,让你圆房,其乐融融,何必取什么经?这般伤人的话语一出,我当时便愕然了,师父也当即脸涨得通红。唉,可大师兄还没意识到话语的不妥,而是举起铁棒便打那女子,当即一声哀嚎,留下一句尸首。
师父恼羞之下,更是惊吓和责怪大师兄。大师兄却打开罐子来,我赶紧扶着师父上前看,那罐子里都是些长蛆、青蛙、蛤蟆,如此看来虽然是言语伤人,但好歹是出于除妖之心,师父神色稍缓,可心里其实还在为刚才大师兄的话憋着气呢。二师兄最善于察言观色,便在一旁说这是大师兄的法术,于是给了师父由头念起了紧箍咒。
我想着,师父这般对大师兄小惩大诫一下,不过是出口气。最后大师兄苦苦哀求,师父才放过他,并警告说再作恶就念二十遍。而大师兄嘴上虽然满是应承,心里却并不真的觉得自己有错处,反而憋了一股子气。
后来走了一阵子,又来了一个老婆。二师兄先叫起来,说是大师兄打死了人家女儿,那妈妈来寻人了。我知道二师兄这是有意作怪,那憋着一股气的大师兄见了,不由分说又是一棒打死,我想他是想着一棒把那妖精打出原形,好洗去自己冤屈,发泄一番。可留下的犹然是一具尸首。这下师父恼了,觉得大师兄这般任性,也不由分说就念起了紧箍咒,整整念了二十遍。这时二师兄又在一旁火上浇油,我知道二师兄最善于见风使舵,他所说的其实很多都是师父想说而不能说的话。我本是嘴拙之人,对此情景实在不知该劝说哪个,只能在一旁暗自叹息,这下师徒两人的情绪可真到了死结的地步了。最后又是以大师兄的哀求讨饶告终,我看着大师兄受了两番紧箍咒,心里火气更大了。
等到下山时,又出现了一个老头,坐在路边拿着佛珠念着佛经。师父见到有人念佛不禁欢喜,二师兄却说那老头是来找刚才被打死的婆婆和女儿的,这话又激起了大师兄的怒火和好胜心。两番被一个没多大法力的妖精走脱,这事对齐天大圣来说是难免有气。大师兄又上前去,三言两语后便举棒就打*了。
师父是凡人,当下又是一惊一吓,正要发作。上前一看,却是一堆骷髅,脊骨上刻着一行字“白骨夫人”。师父其实并非不信,只是不忍见这等活生生把人打死的行为。而二师兄想是怕大师兄事后找自己算账,又在一旁说,这是大师兄用法术变幻出来的。师父一听这话,又念起了紧箍咒。
大师兄疼得不行,恶狠狠地说:“莫念莫念,有话快说了罢!!”
师父说了一番责怪大师兄胡乱*人的责怪,但其中有句话我却记得深刻:“出家人行善,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行恶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师父想说,善恶的消长不在于可看得见的外,而在于日复一日修行的内。师父一介凡人,并无降妖除魔的半点本事,一心西行,便是这日复一日的修行善念。
师父说这话,除了因为前面的情绪所积累,我想更多的本义是希望大师兄收敛性子,不要因为本领高强就任性。可大师兄为人也是刚强,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错处,反而说若不是有紧箍咒,早就离开师傅了。于是师傅便写了贬书,打发大师兄离开了。
事情就是这样一步步闹到不可收拾的,说到底白骨精只是个不足道的妖精,这事真正的劫难在于师父的肉眼凡胎和大师兄的自高傲气未能调和。至于二师兄的贪欲、挑唆,都只是扇个风罢了。
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其原型其实是道教修行中的斩三尸。道教认为人体上中下三个丹田处,各有一尸在,上尸名彭踞,好华饰;中尸彭踬,好滋味;下尸名彭跻,好淫欲。修行者要斩三尸,戒除贪嗔痴,然后达到清静澄明、恬淡无为的神仙境界。
三打白骨精,说的其实是当我们想要修行悟道时,我们作为俗世之人与自己心境的相合一,即知行合一,是何等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