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文化、人文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王阳明)
对不可说的,我们必须报以沉默。(维特根斯坦)
维特根斯坦所谓的“沉默”之处,并非荒芜死寂之地,恰恰相反,那里是人类真正的栖息之地。
沉默不是心态的冷漠,也不是精神的麻木,而是需要人类时常驻足,反复沉淀的圣所。在这里,维特根斯坦报以沉默,王阳明得以顿悟,苏格拉底安以无知,孔夫子不知老之将至也。
孔子乐以忘忧,苏格拉底坦然赴死,王守仁此心光明,维特根斯坦度过了极好的一生。让这些先哲们如此沉醉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被形体所间隔的灵明是否与生俱来呢?
其实这些都集中于同一个问题:人何以为人?
Ⅰ
《吕氏春秋·长利》:当尧之时,未赏而民劝,未罚而民畏,民不知怨,不知说,愉愉其如赤子。人类真有一段如《圣经》所言的伊甸园时代吗?
《礼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上古所谓的圣王时代、伊甸园,其实就是“天下为公”的时代。当然,这并不神圣,也非大道,只是一段历史事实罢了。
《韩非子》: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
上古的帝皇并非一件美差,当时天下不知有私,帝皇的权势全都体现在对神,对公的事务上,所谓“祀与戎”。那么,禅与让的行为也就不存在德行上的考量了。韩非子用“轻辞”与“难去”作了生动的对比,但他并没有道出人类学上的本质。
黄奇逸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有个共同的阶段,那就是从自然神崇拜到血缘神崇拜的变化。(非原话,有修改)而这种变化是与人类私有领域的产生相辅相成的。私有让人类的权利与责任获得平衡,直至对权势趋之若鹜。
在只知其母的母系部落中,由于血缘谱系的缺失让私有没了存在的意义。而到了父系氏族阶段,血脉传承自然更加符合以血缘为纽带的氏族社会的利益。所以,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动机也只是为了把“公天下”变为“家天下”而已。
在荷马的《伊利亚特》及赫西俄德的《神谱》中,我们同样能看到有死的凡人是如何与不死之神攀上血缘关系的,英雄为什么受人敬仰,宙斯为什么处处留情,这都是父系氏族偷天换日的伟力。这种伟力让神在人间留下血脉,让先祖升天成神。
Ⅱ
这一变化对于人类社会的意义是重大的,氏族部落有了定居、传继、稳定、发展的意识,而不再仅仅局限于生存。所以,盘庚定都于殷而创造了灿烂的殷商文明,普里阿摩斯依靠特洛伊的城高墙厚与迈锡尼联军抗衡数十载。
但这样的文明还是存在着巨大的缺陷,人类社会仍然处于病态之中。宗教虽然从公共发展到私有领域,但人类文明仍处在“神治”阶段,这一本质并无变化。《礼记》所谓: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
宗教强大的禁锢之力,人类对神灵的依赖之心,让社会无法成为有机体而自主运行。一切行事都依靠神灵裁决,从生到死都离不开占卜。这些我在以前的文章中多有论及。
而从“神治”到“人治”的转变,才让人类社会彻底成熟、完善了起来。宗教的私有让神灵一边倒的力量把人类压的喘不过气来。无论是西周还是古希腊城邦,他们的革命在本质上都是用人的力量来平衡、化解神的戾气。
自此,神命——君命——民命——神命,社会系统有了一个完美的闭环,人类的心智也得到了飞跃式发展。这就是雅斯贝尔斯所谓的“轴心时代”的真相,因为人类的发展有其内在的必然性,而这种必然性是早期人类需要共同面对并各自解决的。
这一点,我们可以考察一下埃及文明,它的消亡正是神治没能转化为人治所导致的必然结局。神秘的玛雅文明同样如此。而古希腊文明虽然为罗马所取代,可文化并没有消亡,甚至古希腊成了西方文明的摇篮。这就是人文的力量。
人之所以为人,人类社会之所以独一无二,本质力量的源泉就在于人文精神。
Ⅲ
以上我们粗略梳理了人成为人的那段历程,神、人、公、私,这些要素是人类及人类社会得以完成所不可或缺的。在这一历史过程中,伴随着人类文明、文化、人文的诞生。
这几个概念在学术界莫衷一是,用起来也往往随心所欲。 这就是维特根斯坦所谓的概念之争。本应沉默,但为了看清人的本质,我还是不得不说说个人的理解。
《论语》: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我们不难看出,“文”的主要功能就是区分。这是文明、文化、人文三者的共同点。
三者的不同之处,我们用个类似的例子来说明。两个人穿着不同的衣服,这种区分就是文明,文明没有主动攻击性。而如果其中一个人为了把他的穿着变为潮流,他用法令的手段强制,用广告的方式宣传,这就变成了文化,文化具有让他者改变的力量。而另一个人面对这种压力,他经过判断、选择,主动的去接受或拒绝,这就是人文,人文让个体及人类做到了真正的与众不同。
历史发展到人文时代,才让个体生命与人类社会获得圆满。个体七情六欲完备,智力、心性、灵魂充盈,社会系统多元有机充满活力。那么,为什么这种巅峰状态人类无法始终保持呢?
人类自身的复杂性与社会系统的多元性导致了松紧适度的状态无法一以贯之,而矛盾、冲突成为了常态。有时宗教横行,有时权力肆虐,有时价值观普适,人文反而成了疯人院里的异类。这里,人与神同样的善恶难辨,因为他们一样公私参杂,爱欲交替。
所以说,文明可以用进步来修饰,而人文却不行。人文只能在偏离、脱轨之时一次次的召回,在僵化、麻木之时一次次的复耕。这也是人类社会运行的一种客观规律。
我们羡慕先哲们得以沉醉在人文的世界里。那么,我们自己又能做什么呢?面对怎样的时代是不自由的,我们能做的就是自由的面对自己。要做到这种自由其实也很难,首先需要具备出世的心态,其次需要有健康而自主的人生观。
这就是苏格拉底所谓的: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过。为什么不值得?因为只保有躯壳而丧失灵明就算不得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