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张瑾华
《纸上》,是有关中国传统文化的。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十四日傍晚,我赶到日本奈良斑鸠町的法隆寺时,白凤时代的梵钟在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里,久久回响着古老的音色,世界最古老的木造建筑群如日落般静美寂寞。我是最后一个到访者。
我的目光跟随着暮色,一一抚摩五重塔飞翔的屋檐,偷心造的云拱,幽秘的回廊,巨大的木柱群和支撑木柱的圆石,一一印证着我在那本书里读到的关于这座千年伽蓝的一切。三年前一个午后,我在杭州莫干山路金汇大厦十七楼的办公桌餐盒下垫着的旧报纸上,瞥到了一则新书介绍,日本作家盐野米松等合著的《树之生命木之心》,对日本三代宫殿木匠持续十年的采访笔录呈现了传承一千三百年的匠人之魂,里面有很多工匠口诀:
“营造伽蓝不买木材而是直接买整座山。”
“树木的癖性也是树木的‘心’。堂塔的木构不按寸法而要按树的癖性构建。”
“要按照树的生长方位使用,长在东西南北的树应按它们的方位使用,长在山岭上和山腰上的树可用于结构用材,长在山谷里的树可用于附件用料。”
我的心被什么狠狠震了一下。
然后,有了《纸上》。写的是古老村落里唯一一位坚持古法造纸的传承人的故事。原发刊物《人民文学》在“卷首语”中写道:《纸上》是有来源、现场、去向的,是有声音、色彩、味道、纹理的,是密布质感和充满活力的。作品体贴着自然古朴绵厚耐久的人心,以及他们传导至手上活计的心爱喜欢,于是也便有了朗润透亮的语感,以及与文中人物冷暖共在的敏感和悄然不响的欢喜。
又有了《跟着戏班去流浪》。写《跟着戏班去流浪》前,我深入老家越剧草台戏班,和他们同吃同住同演戏,深度体验原生态民间戏班生活。原发刊物《十月》在“卷首语”和琦君散文奖颁奖词中写道:《跟着戏班去流浪》呈现了民间戏班不为人知的生存状态和思想情感,百年越剧的辛酸苦乐浓缩成此刻的种种瞬间,平常的日夜交织着“家”与“流浪”、“梦”与“生活”的难以言尽的人生况味。其真切、细微,非在书斋中所能完成。那些我们身边被忽略的现实人生,在挣脱了概念化的存在后,变得如此鲜活且意味深长。
还有《牧蜂图》里浪迹天涯、追花夺蜜、催人泪下的养蜂人,《与茶》里坚韧隐忍如一株老茶树的茶农,《春蚕记》里很可能是江南最后一代的养蚕人家,《船娘》里在西湖上漂泊了三十年的船娘,《冬酿》里偏远海岛寂寞而执着的古法酿酒人。我发现我遇见的每个人,从未吝啬过自己的努力,每一份最原生态的劳作里,深藏着难以想象的艰辛和无奈,也深藏着生生不息的古老美德,如一叶茶的苦涩和芬芳,久久地在舌尖上矗立,在心坎上颤动。
他们是我终身敬重并感恩的人。”
以上,是浙江著名作家、散文名家苏沧桑在其新书《纸上》后记中的自白。
《纸上》是一本独特的书。全书由七篇散文构成,以记录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宗旨,以中国南方珍贵的非遗文化、手艺行当、风物人情(桑蚕丝绸、传统造纸、草台戏班、茶农生活、养蜂人家、古法陈酿、西湖船娘)等为基本元素,“我”深入“他们”的生活现场,亲身体验捞纸、唱戏、采茶、养蜂、育蚕、酿酒、摇船,截取鲜活的人生横断面,深度挖掘其间所蕴含的中华民族特有的精神价值、思维方式、文化意识、文化自信,抒写新时代新精神,讴歌中华民族山水之美、风物之美、传统之美、劳动之美、人民之美。
苏沧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
在《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十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纸上》等多部。获“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等。多篇散文入选全国各类散文年选、选集、排行榜、教材读本,并被应用于中、高考试题。莫言、阎晶明、李敬泽、孟繁华、张抗抗、麦家等名家曾为其作品作序或推荐。部分作品被译介至海外。
我们来看看浙江两位著名作家,曾经当过省作协主席的麦家和现任浙江省作协主席艾伟为苏沧桑的《纸上》写的手书——
麦家手书。
艾伟手书。
《纸上》有七个篇章构成,《纸上》中开篇《春蚕记》曾获十月文学奖,其颁奖词是这样的:她在纸间供养中国江南最后的蚕桑,蚕声如雨,笔落成茧。一个民族星云闪烁的记忆,耕织社稷的文明初心,一带一路上的远方与乡愁,她以蚕桑之事织就对世界的整体性想象。它是桑间地头行走的辞章,是千年蚕事女儿心与文心在当代田野的相会,一曲灵动幻美、文质皆胜的非虚构农事诗。以美文的形式抵达如此宏大深邃的主题,苏沧桑外,罕有人及。
“她找到了一条适于自己的创作道路,用她的话语形式和讲述对象,发现了另一个我们不熟悉、已经远去却还存活在当下的历史,这是活的化石,是散落在民间的历史脉搏的有力回响。这是著名评论家孟繁华对《纸上》的评价。
处暑,杭州的暑气仍然旺盛,而金秋时节已蓄势待发。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秋天,也是向着殷实丰盛劳作的季节。
“有些珍贵的东西,正在离我们远去。”我们听到了苏沧桑的一声温柔叹息。
在江南仍然存在的那些古老物事和相关的人的劳作里,一个眼神,一双手,一次触摸,一两句话语,都曾给苏沧桑带来震撼。
那么,就让我们随着苏沧桑的脚步,去走向江南那一个个有点古老的,美好又艰辛的行当吧。
走近它们,面对它们,苏沧桑的那一份特别的好奇心和敬畏心,或许也将触碰到你的某一根神经。
8月29日(周日)下午3点,钱报读书会有请苏沧桑携新作《纸上》,与一众嘉宾,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陆春祥、著名作家海飞等会聚于纯真年代书吧,与读者朋友们畅聊《纸上》的一本书背后,点点滴滴的人间江南故事。
最为难得的是,《纸上》中苏沧桑的几位主角,《冬酿》的主人公康康、《纸上》的主人公朱中华、《与茶》的主人公王如苗和黄建春、《船娘》的主人公吴虹美,也将从《纸上》现身纯真年代书吧现场,与苏沧桑和读者朋友们一起见证苏沧桑笔下那些细腻真情的故事。
抢先读
《纸上》部分书摘:《船娘》节选
“早春花时,舟从梅树下入,弥漫如雪。”
西溪如一个透明的结界,由水、空气、绿意构成。前往西溪,像前往另一个人间。
我一直在等一场雪。我曾与船娘虹美相约,乘她的摇橹船看雪落,梅开,吃火锅,喝酒。
普鲁斯特说,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此刻,雪停了,炭火的吱吱声、雪压梅枝的吱吱声,高低错落,水上的往事一一浮现。
酒酣的两个同龄女子坠入了时空深处,水天一色,人舟一体,“我”是沧桑,“我”亦是船娘,抑或是千百年来湮没在湖光山色里的她,他,还有它。
西溪静默,“我”开口说话。
一 酒窝囡囡
谁也不知道,船是什么时候漂走的。
一万道阳光盛满我左脸颊的酒窝,一万道油菜花的光芒盛满我右脸颊的酒窝,两万道金光结成一个梦魇,将九岁的我罩住,只留下耳蜗里的一些声音。
鱼跃。
枯叶碎裂。
白鹭惊起,芦苇被它蹬弯了腰,低声叫。
渔网撒在水面上。
船过的欸乃声。
捣衣声。
越剧。
老人轻轻咽下最后一口气。
太阳炉火般轰鸣。
每一个梦的拐弯处,都藏着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娘声嘶力竭的呼喊被挡在梦的外面:
虹——美!虹——美!你在哪里啊?
“松木场入古荡,溪流浅狭,不容巨舟,自古荡以西,并称西溪。”与西湖一山之隔的西溪,是“芦锥几顷界为田,一曲溪流一曲烟”的江南水乡、城中湿地,自古和西湖、西泠并称“三西”。明清时,以十里香溪、百家庵堂、明月蒹葭著称于世,与灵峰、孤山并称杭州三大赏梅胜地,也是无数文人墨客和达官贵人隐居的世外桃源,留下过苏轼、秦观、唐寅、张岱、顾若璞、李渔、厉鹗、洪升、钱谦益、柳如是、康有为、郁达夫等无数名士的足迹和传奇。
深潭口,古往今来赛龙舟的地方,也是我祖祖辈辈的家。早春直至霜降,每天凌晨三四点,娘就把我们三姐妹喊起来,摇着小船从深潭口出发,去武林门或笕桥割草喂鱼喂羊。小船穿破曙色,穿过一座座拱桥,一个个芦苇荡,由古荡至松木场,停泊在京杭大运河北大桥。
娘静静摇着橹。橹在水里搅起一轮轮鱼尾形的波光,倒映在娘的脸上,如掠过一片一片羽毛。摇船的娘,比山山水水还要好看。
九岁的我坐在船头,将右手垂到水面。“溪鸟吾前身,溪花吾故人”,我用指尖轻轻弹拨着一轮轮波光,一一问候我的“前身”和“故人”。
先问候水花生、水葫芦、金铃花、梭鱼草、空心莲子草,还有香入肺腑的白姜花。岸边匍匐着一丛丛湿漉漉的蕨类,卷曲的、毛茸茸的芽上,露珠一明一暗眨着眼。
我也眨眨眼,一睁一闭间,就会看到无数双黑亮的眼睛,嗖的一下亮起,又嗖的一下全都藏进绿色深处。我跟妹妹说,那是西溪精灵们的眼睛。妹妹不信。
船出了深潭口,我问候了宋高宗赵构。南渡时,他见西溪“其地灵厚,欲都之,后得凤凰山,乃云‘西溪且留下’”。这一留,就留了一千年。
船过杨圩时,我问候了宋代曾权倾朝野的杨统制。他“功成名遂身退”,说服兄弟一起在西溪各置一圩之产,晴耕雨读,直至九代同堂。
明清易代,导致了众多隐士隐居西溪。船过秋雪庵,我问候了第一个将西溪比作“桃花源”并题写“秋雪庵”的明代隐士吴本泰。明亡后,七十余岁的吴本泰卜居西溪蒹葭深处,“性淡泊,无嗜好,绳床棐几,朝齑暮盐”。秋雪庵附近有一个庄园叫泊庵,是明代三个邹姓兄弟建造的,他们耕读艇钓,最喜欢在梅树下置放蒲团,吟诗作画。
船过以梅花闻名的安乐山,我问候了明末清初“西溪二隐”孙蔗田和包太白。两个才华横溢、喜好吟咏的钱塘(杭州)人,常结伴登山临水,选胜探幽,著有《采薇子》和《蔗田集》。
船过一座古桥,小伙伴们玩倒栽葱跳水的地方,我问候了两位同名同龄的本地人“西溪两晴川”——经学家孙晴川和家有藏书楼的沈晴川。两家一河之隔、一桥相连,志趣相同,家朋常聚,著成《南漳子》,详细记载了西溪的一切,一个写书一个作序,人称“河渚陆地仙”。
清末太平军攻占杭州时,家有万卷藏书的丁氏兄弟携书避居西溪,为抢救《四库全书》呕心沥血。父母过世后,兄弟俩索性舍弃红尘,在西溪停放父母灵柩的家祠盖了一座风木庵,布衣草履,终于此庵。
……
这些人,这些事,都是精瘦精瘦的单爷爷告诉我的。单爷爷摇着橹,晃着看上去很轻的脑袋,说,虹美啊,这些人,这些花啊草啊鱼啊鸟啊,都是咱们的先人。你在心里时时念着,你的先人就不会死,西溪就不会死。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说的“你”是泛指。我当真了。
可是,那么多先人,哪一个是我们吴家的祖先呢?反正搞不清,就全都问候一遍吧。反正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所有的一切,我都觉得亲。
娘一下一下摇着橹,橹是不是也在问候一个个祖先?娘用橹问候着祖先们,用橹延续着祖祖辈辈的生计,延续着早已注入一代代西溪人基因的深居淡泊、与世无争。
北大桥到了。晨曦中,排成一串的进香老太太们每人背着一个黄香袋,叽叽喳喳穿过油菜花田,前往一个个庙宇——她们的渡心之船。娘带着姐姐妹妹上岸割草,让我看船。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一位面目模糊的白衣少年,站在一条小船上迎面而来,船与船擦肩而过时,我脱口而出:
哥哥,把船停一停好吗?你家在何方?我家住在西溪深潭口,听你口音,我们是同乡呢!
两千年前《长干行》里摇船的女孩,一定像我——壮敦敦的小身板,黄喇喇的羊角辫,圆圆的脸,大大的黑眼仁,一笑两个酒窝,那么傻,那么天真。
可是,少年是谁?为什么他的面目如此模糊?
虹——美!虹——美!你个囡囡啊,吓*我哉!
阳光刺痛了我猛然睁开的眼,一张大脸盘正对着我的鼻尖——娘泪水汗水横流、红通通、怒气冲冲的大脸盘。
起得太早,太困了,我躺在小船上睡着了,谁知船绳没有系好,小船随着微波沿着古运河,从北大桥一直漂到了武林门码头。娘急死了,一路狂奔一路呼喊,一路打听一路找,终于看到自家的小船,在两块油菜花地间的水面上打转转。
我说,娘不怕,我要是掉水里,闭着眼睛都淹不死,要是迷路了,闭着眼睛都能把船划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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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