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科技的进步,我们对宇宙的认识会越来越精确,越来越辽远。我们也应该越来越自信:我们正在加速接近宇宙的真相,正在加速解决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形势一片大好。
可是今天我想要浇一盆凉水给大家,这盆凉水曾经并且现在还在折磨着哲学界,它使哲学家们冷静甚至沮丧。它就是不可知论。
作为近代形态的不可知论出生的并不早,1860年英国博物学家赫胥黎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写道:
“在我知道可能为真的事物中,我的个性是我最有把握的。我一试着思考这到底是什么,就陷入语言的微妙之处中。我经常是在自我和非我、本体和现象等的废话上折腾了那么久,还没觉察到:试图思考这些问题的过程已经出乎了人类智力所能及的深度……”。
1869年,他正式提出了“不可知论”一词。
其实早在古希腊时期,著名的智者高尔吉亚就曾经表达过人类智识在宏大宇宙面前的渺小和无力。他曾经有三个著名的观点:第一、无物存在;第二、即使有物存在,也无法认识;第三、即使可以认识,也无法表达。当然,他的观点和论证过程在现在看来概念混淆、漏洞百出。但是这三个命题却精确地概括了不可知论的重要话题:第一、世界是否真实存在的不可知性。第二、认识可否真实反映世界的不可知性。这两个话题一经提出就像一个隐形肿瘤一样,每当人类的知识高歌猛进的时候,它们就会牵动我们的神经,让我们感到隐隐作痛,甚至感到耻辱。
一、世界是否真实存在?浸泡在日常生活中太久,我们甚至很少会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我们总是默认世界万物是客观存在的,在这个默认的基础上,我们观察事物、改造事物甚至用旧材料创造新事物。但是注意,“事物是客观存在的”只是一个假设,我们在这个假设的基础上展开生活,但从来没有回过头来论证过这个假设,使它真正变成一个确定的事实。可能有人会说,桌子上的笔是客观存在的,因为如果我去拿它,它一定会被握在手上;太阳也是客观存在的,因为他明天、后天都会东升西落。但是注意,这是在拿经验习惯在论证事物的客观性,也就是说拿以前的经历在论证以后的事情,凭什么以前能把它拿在手,就能证明以后也可以呢?凭什么以前每天都看到太阳,就要相信以后也一定会这样呢?“以前是这样”与“以后也是这样”之间并不是互相论证的逻辑关系,所以是不能互相证明的。实践只能证明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证明未发生的事情,所以用实践去证明客观存在是成问题的。
好了,回到这个假设。不管我们在这个假设的基础上获得了多大的成功,取得了多少迄今为止仍然有效的推论,但是它还只是一个假设。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事情:这意味着我们的所有事业缺乏一个稳固的合法性基础!
将这个假设推到极端、使大家不得不注意它的正是那位被称为“疯狂的钢琴”的贝克莱。
他认为我们唯一能确定的逻辑出发点就是感觉的真实性而非事物的客观性。我们以前认为,感觉是来源于客观事物或事实的,但是“客观事物”只是一个假设。所以“世间所存在的只有那些我们感受到的事情。但我们并未感受到‘物质’或‘质料’”(贝克莱)。
比如我看见了一朵花,我最先能确定的并不是“我眼前存在着一朵花”,而是“我感觉到眼前有一朵花”,至于这种感觉是一朵客观实在的花带给我的,还是我在做梦并且由梦境带给我的,甚或是由虚拟成像技术带给我的,这些是我不能确定的,既然不能确定,我就不能认为眼前存在一朵花。这就是贝克莱“存在即被感知”的著名命题。
对于贝克莱,我们平时只是给他粗暴地扣上一顶“主观唯心主义”的帽子,就不再理他,但其实他的这一论断反映了对人类思维的深刻反思与纠正。他看似是在否定客观世界,实际上是在向我们讨要认识的合法性基础。
二、世界能否被正确认识?如果贝克莱的问题不成问题,如果世界确实客观存在,那么人类认识能否真实地反映世界?我们都知道,一事物在被认识的过程中,首先是以一堆感觉材料的形式进入我们的视野的。和之前的问题一样,按照常识,我们认为世界是客观地摆在那里的,它们给我们的视觉、触觉甚至嗅觉所呈现的就是自己本来的样子。但是我们凭什么这么认为?凭什么认为我们看到的就是事物真实的样子,或者凭什么认为我们能够看到或观测到事物本来的样子?和之前的问题一样,这其实只是一个毫无缘由的乐观假设,在这样的假设的基础上,我们不仅无端地信任这个世界,也无端的信任我们自己(的感觉)。 这个假设只是很幸运地、很偶然地没有被证伪、没有在我们的活动中掉链子。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我们的认识是正确的,或者这个假设能多几分权威性——它仍然只是一个假设。
如果说贝克莱是否认世界存在的代表人物,那么康德则则是否认认识与世界一致的代表人物。
贝克莱认为“存在即被感知”,即只有感性确定性才是最确定的存在。反过来说,无法凭感知确定其存在的,我们就可以否定其存在。他的这一极端论点在欧洲哲学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哲学家们不得不纷纷作出回应,康德就是其中之一。
康德并不像贝克莱那么极端和疯狂,他认为我们的感知肯定是由外在的原因引起的(否则我们的自由将无处安放),所以他承认事物是客观存在的,康德称之为“物自体”。不过康德认为物自体虽然是引起我们知觉的原因,也是我们所有活动展开的基础,但是我们却怎样都无法如实地认识物自体。他认为世界与对世界的认识之间、事物与对事物的感觉之间存在着一条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前者只能是后者的成因,但我们永远也无法确认二者在内容上的一致性甚至相似性。这是不可知论最重要的特征和最精致的形式。
如果冷静下来想一想,会发现我们人类是一个很有局限的渺小生物,我们只能从视觉、嗅觉、听觉、触觉、味觉这五个方面来搜集关于认识对象的初始信息,而对于这几种感觉,人类并不是所有动物中做得最好的:嗅觉不如狗;听觉不如海豚与蝙蝠;视觉不如鹰……这些带有很强局限性的“观测仪器”本来就使我们很难全面甚至如实的反映外界事物。
如果不借助沉重的装备,我们不能飞,不能潜水,不能去外太空,这些局限性使我们和坐井观天的青蛙并没有质的区别。我们的平均寿命只有不到一百年,和几十亿年历史的宇宙相比,我们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太阳是最靠近我们的恒星,可是就连它上面发生的事情,我们也只能最快在八分钟后才能得知(光从太阳传到地球需要八分钟)。
当然,有人会说,飞翔、潜水、去外太空,这些事情我们借助设备也可以实现,而且我们可以借助天眼看到浩瀚的宇宙,但是我们连自己的直接感觉都无法完全相信,你又要凭什么让我相信这些间接的经验呢?
还有人会说,我们每个人虽然寿命有限,但是人类会传承文化,在前人认识的基础上不断发展认识,这样我们人类整体的认识能力也是无限的。这几乎可以成为认识论中乐观主义的根本依据了。但请注意,宇宙的无限和人类的无限是不在一个数量级上的,人类这个物种再无限,也只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群可有可无的匆匆过客。在我们来之前和走之后,宇宙已经旁若无人地运行了几十亿年,或还将旁若无人地运行几十亿年。对于这两段我们不在场的漫长时期,我们对宇宙只有猜测,而猜测与真正身临其境的经历是完全不同的,正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除此之外,人类认识的无限和自由只指的是认识有无限可能性,而因为人类的有限性,这种无限也就成了一种相对意义上的无限和绝对意义上的有限。就像在我将要迈出一步的时候,我可以踩在我前方的任何一个位置,这种可能性是无限的,但是我却只能踩在离我不远的一片地方中的某一个位置,其他地方我的脚是够不着的。
总之,不可知论通过强调认识与认识对象质的区别和人类的有限性,来论证世界的不可知性。而这个问题总是使得哲学家们费尽心血却哑口无言。
不可知论就像一个隐性肿瘤,但也是一个良性肿瘤,我们可能永远找不到满意的方法彻底割掉它,但它却可以使我们因进步而自负的时候警醒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