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1）《左忠毅公逸事》记述了左光斗不为世人所知的几件逸事，赞美了左光斗知人的卓见和以国事为重、不计较个人生死荣辱的品格。文章通过简练的语言，塑造了左光斗这一动人的形象，体现了方文"雅洁"的特点。文章记事不杂，用笔精细，故而人物形象十分丰满。写左光斗、史可法狱中相见一段，尤为大气凛然。
（2）方苞，清代中期文学家，安徽桐城人。字凤久、灵皋；晚号望溪。乾隆十四年卒于家中，享年82岁。
<原文>
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履，背筐，手长馋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 来 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味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 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于堂上。
余宗老涂山，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
<翻译>
先父曾经说，同乡前辈左忠毅公在京城担任主考官时，有一天，风雪交加，严寒彻骨，他带着几个卫兵骑马扮成平民外出，来到一座古庙里。见廊下的小屋中，有个书生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桌上有他刚写成草稿的文章。左公拿来看完后，就脱下貂裘盖在书生的身上，又为他关上了门；向和尚一打听，才知道他叫史可法。到考试时，小吏叫到史公的名字，左公用惊喜的目光注视着他。等考卷交上来，就当面批为第一名。又把他召入家中拜见左夫人，说："我的几个儿子都庸碌无能，将来继承我的志向和事业的，只有这个书生。"
等到左公关进了东厂监狱，史可法早晚候在监狱门外。篡权祸国的魏忠贤防守非常严密，就是左家仆人也不得接近。过了一段时期，听说左公惨遭炮烙酷刑，快要死了。史拿着五十两银子，流着泪请求狱卒帮忙让他进去，狱卒被感动了。一天，叫史换上破衣，穿上草鞋，背着篓筐，手拿长柄铲子，装做打扫垃圾的人，领他进了监狱，轻声地指点一下左公的位置。史见有个人着地靠墙而坐，脸额焦黑腐烂，无法辨认，左腿膝盖以下，筋骨都脱落了。史向前跪下，抱着左公的膝盖低声哭泣。左公听到声音知道了是谁，而眼睛却睁不开，于是使劲抬起手臂用手指拨开眼眶，目光如火一般，怒不可遏地说："没用的奴才，这是什么地方？你却前来！国家大事已腐败到如此地步，我是完了，你再不顾生命危险来到狱中而不明救国的责任更重，天下事靠谁来支撑呢！还不快走，那就不必等奸人来陷害，我今天就打死你！"随即摸起地上的刑具，作出投掷的姿势。史公闭口不敢作声，赶快跑了出去。后来常常流着泪对人讲起这件事，说："我的老师的肺肝，都是铁石所铸造的啊！
崇祯末年，流寇张献忠率兵出没于蕲春、黄冈、潜山、桐城一带，史公以凤阳、庐州二府道员身份奉命去防守。每次得到警报，经常几个月不睡觉，夜里让士兵轮流休息，而自己坐在帐篷外面。挑选十个身强力壮的士兵，让两人蹲着，自己靠在他们背上，过了一更，就替换两人。在寒冷的深夜每次站起来，抖动衣裳，战袍铁片上的冰霜掉下来，声音清脆响亮。有人劝他稍作休息，史公说："我唯恐对上有负朝廷，对下有愧于老师。"史公领兵，往来于桐城，必定亲临左公的府第，向左公的父母请安，在堂上拜见左夫人。我的同族前辈方涂山，是左公的外甥。他和先父友好，所说的狱中的话，是他亲自听史公说的。
〔简析〕
明朝政权传到熹宗已近末叶，宦官魏忠贤与熹宗乳母客氏勾结，把持朝政，结党营私，专横无忌，政治十分黑暗、腐败。熹宗天启四年（1624)，左副都御史杨涟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左金都御史左光斗参与其事，并于同年又亲自草奏弹劾魏忠贤等三十二斩罪。次年，魏忠贤指其党徒诬陷杨、左受贿，将他们下狱，在狱中遭受酷刑拷打、百般侮辱，杨、左宁死不屈，惨死于狱中。这篇文章表现了左光斗为国选拔人才的远见卓识，重义轻生的爱国精神，刚强不屈的可贵品质，同时也表现了左光斗、史可法之间深厚的师生情谊。
本文篇幅不长，记述的是一些未见于正史的"逸事",以左公的"志事"为线索，组织成篇，中心鲜明突出，左忠毅公的精神品质，写得光彩照人。
作为一篇写人物逸事的短文，行文重点却不在叙述生平上，而是选择了富有表现力的人物的行动、语言，细致具体地刻画了人物的精神面貌。
全文共分五段。
第一段，写左光斗对史可法的赏识、提拔。开头交代了这段逸事的来源之后，接着就借左光斗的言语、行动写他的精神品格：他"微行入古寺"时见史公文稿，"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在考场上听呼唤史可法的名字，左公"瞿然注视",而且史"呈卷，即面署第一"，并格外亲近地"召入，使拜夫人"。这些细节描写表现了左光斗对青年史可法的赏识，同时，造成一种悬念，为什么初次见面就对他如此器重呢？这悬念的答案又是通过人物的语言揭示出来的，文中写左公对夫人表白心迹："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明白表达出左公器重这个青年不只是因为他的文卷有才华，更重要的是他们有共同的思想志向。这就刻画出了一位知人爱才的封建社会的大臣形象。
第二段，写左公被诬下狱危在旦夕时，对史可法进行的以国事为重，重义轻生的教诲。从全文看，这一段是重点。艺术手法仍然侧重在细节描写和人物语言上。着重写了他"拨眦"、"目光如炬"，用"刑械作投击势"，要将冒死探监的史公赶走等细节；"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等人物语言，这就写出了主人公左光斗舍生命、全大义的爱国精神，及其凛然正气、刚强不屈的可贵品质，令人肃然起敬。史公的"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字字有千钧之力。师生二人，一对忠肠义骨。写出师生之间的建立在共同"志事"上的深厚情谊，也侧写了左公，显示了作者对左公的颂扬之情，令人感动。
第三段，写史可法治军。这一段写史公同样运用了细节描写的艺术手法："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的行动描写，刻画出的史公形象肃穆可敬，令人想到左光斗知人之明。"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的话语，表现了史公忠贞的操守，同时表明左公对他言传身教影响至深。可以看出文章写史公的目的正是陪衬左公，侧面表现左公。这里，侧面描写配合正面描写突出主要人物的手法，作者运用得十分自如。
第四段，写史公带兵期间常到左府看望的情况，表现史可法对左公"志事"感佩之深。这一内容仍是在侧面表现左公精神品格。
第五段，照应开头，进一步交代本篇逸事的由来。表明材料来源确凿，所叙事实翔实可信。文章就此结束。
纵观全文，作者写一位封建社会刚强正直的爱国大臣，行文如此简洁，内容却相当充实，布局上也井然有序、别具一格，材料与中心之间配合得十分自然，组织得引人入胜。文章越展开，形象越鲜明，人物的精神品质越感人。作品思想表现的也越深刻，确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成功地运用细节描写手法，写好了人物的言语、行动，形象刻画得细致、具体、生动，所以这篇文章几百年后读来，仍给人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之感，令人不能不承认方苞文笔之妙。
正面描写与侧面描写配合运用的手法，集中地突出了中心人物的性格特征、精神品格，写的那么有声有色、真挚动人，则更为难能可贵了。
至于文中写史可法治军的内容，避开写他抗清斗志这主要的方面，却写他防御农民起义军，固然透露出作者思想中的消极的一面，但是瑕不掩瑜，是不会影响这篇杰作的艺术魅力的。
〔注释〕
〔1〕《左忠毅公逸事》：选自《方望溪先生全集》。左忠毅公：名光斗，字遗直，明朝桐城（今安徽省桐城县）人。万历进士，官至左金都御史。因劾宦官魏忠贤，被逮入东厂狱中，受酷刑死。弘光帝（南明福王）时追谥为"忠毅"。逸（yi）事：散失没有流传的事迹。〔2〕方苞（1668-1749)：字灵皋，号望溪，清代桐城人。方苞文名很高，是桐城派散文创始者。提倡古文"义法"说："言有序，言有物。有序要矣，有物尤要。"桐城派作家还有姚鼐、刘大槐等，对清代散文发展颇有影响。著有《方望溪先生全集》。
〔3〕先君子：尊称死去的父亲。方望溪的父亲名仲舒，字逸巢。
〔4〕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同乡长辈左光斗任畿辅学政。乡先辈：同乡的长一辈人。视学京畿：任畿辅学政。畿（ji)：畿辅，指封建时代靠近京都的地方，也叫京畿。天启初年，左光斗由御史出督畿辅学政。
〔5〕从数骑：带几个骑马的随从。从：这里是"带随从"的意思。骑（ji):名词，一人一马。
〔6〕微行：旧时皇帝或官员穿平民衣服出行。
〔7〕庑下一生伏案卧：厢房里有个书生伏在书案上睡。庑（wiu):厢房。生：书生。卧：趴在几案上睡。
〔8〕成草：写成草稿。
〔9〕解貂覆生：脱下貂皮外衣披在书生身上。貂（diao)：这里指貂皮外衣。覆：遮盖。
〔10〕掩户：关上门（以防风寒）。户：单扇的门，也泛指一般的门。
(11）扣之寺僧：向庙里的和尚打听。扣：问。
(12）史公可法，字宪之，号道邻，明末祥符（今河南开封市）人。寄籍大兴（今北京市）。崇祯进士。南明福王时，史可法为兵部尚书大学士，带兵镇守扬州，兵败不屈死。
〔13〕瞿（j迪）然：瞪大眼睛全神贯注的样子。
〔14〕面署第一：当面批示，定为第一名。署：题写，批示。
〔15〕碌碌：平庸无能。
〔16〕志事：志向事业。
(17)厂狱：明代的东厂监狱。东厂是明成祖时在北京东安门北（今东厂胡同内）设立的专管缉访谋逆者的特务机关，由太监掌管，那里的监狱就叫厂狱。魏忠贤擅权时期，掌东厂，诬陷左光斗受贿逮入厂狱，收买狱卒击毙于狱中。
〔18〕逆阉（yan)：指篡权祸国的大宦魏忠贤。
(19〕防伺：指防范看守。
〔20〕家仆：指左光斗家的仆人。
〔21)炮（pao）烙（luo)：相传是股代的一种酷刑，使犯人在烧热的铜柱上走。后来泛指烧烫的酷刑。
〔22〕旦夕且死：早晨或晚上就会死去。且：将。
〔23〕五十金：五十两银子。
〔24〕更敝衣、草履：换上破衣服、草鞋。敝：破、履（ju)；古代的一种鞋。〔25〕手长馋：手拿长馋。手：作动词，拿。馋（chan)：一种有曲柄的铁器。
〔26〕为除不洁者：装作扫垃圾的人。为：装作。
〔27〕微指：暗暗地指点。微：隐蔽，暗暗地，悄悄地。
〔28〕席地倚墙而坐：靠着墙坐在地上。席地：以地为席。
〔29〕脱：脱落，指因受酷刑而骨肉脱离。
〔30〕眦（zi)：眼眶。
〔31〕庸奴：不识大体的奴才。庸：平庸，见识短浅。
〔32〕糜烂：这里指政治腐败。
〔33〕轻身而味大义：指不顾生命危险（来狱中），不明救国的重任。昧：暗，不明白，不懂得。
[34〕天下事谁可支拄者：国家大事由谁来支撑。拄（zhu)：支撑，维持。
〔35〕构陷：编造罪名加以陷害。
〔36〕噤（jin)：闭口。
〔37〕趋：小步快走，表示恭谨。
〔38〕语人：告诉别人。语（yu):告诉。
〔39〕崇祯：明思宗年号。
〔40〕张献忠：明末农民起义领袖。1644年在四川建大西国，后为清兵所*。
〔41〕出没蕲、黄、潜、桐间：来往于蕲、黄、潜、桐一带。蕲（qi)：蕲州府。府治在今湖北蕲春县一带。黄：黄州府。府治在今湖北黄冈县一带。潜：在今安徽省潜山县。桐：在今安徽省桐城县。
[42〕以风庐道奉檄守御：以风阳、庐州二府道员身分奉命管辖这些地方。凤：凤阳府，府治在今安徽省凤阳县。庐：庐州府，府治在今安徽省庐江县。檄：古代用来征召、声讨的文书。这里指文书所传达的命令。
〔43〕更休：轮流休息。
〔44〕幄幕：（军用的）帐幕。幄（wo)：帐篷。
〔45〕漏鼓移则番代：过一段时间就轮换替代。漏：指古代滴水计时的器具，即漏壶。鼓：打更的鼓。番代：轮番代替。番：轮换。
〔46〕铿（keng）然：响亮悦耳的声音。
〔47〕治兵：训练军队，统率军队。
〔48〕躬造左公第：亲身到左公府第。造：到。
〔49〕候太公、太母起居：向太公、太母请安问好。候：问候，问安。太公、太母：指左公的父母。
〔50]宗老涂山：同族老前辈涂山。宗老：同一宗族辈分高的。涂山：方苞的本族祖父方文的号。
〔51〕与……善：和……是好朋友。善：友善。
〔52〕云：句末语气词，无实在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