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絜青
敬爱的周总理是老舍接触的共产党领导同志中认识最早、受益极多的一位。他那崇高的思想品德,使老舍崇拜得五体投地,敬佩万分,从心眼里把他当成自己的良师。
老舍和周总理的交往可以追溯到抗日战争的初期。老舍本来是小说作者,抗日战争爆发之后,在总理的倡导下,老舍开始学习写话剧。他还尝试着写相声和大鼓词等民间曲艺形式的作品,为的是用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进行抗日宣传。在党的统一战线政策感召和总理的直接帮助下,老舍还开始投身于抗日的社会工作,热心地为成立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而奔走,为团结广大爱国的作家做了一点点工作。那时,老舍就对总理的雄才大略感受很深。他觉得总理说话说服力很强,但并不强加于人;胸怀坦荡,公正无私,智力过人,才能非凡,工作起来勤奋得叫人看着心疼。他觉得总理在武汉,在重庆,在国民党反动派的重重包围之中,像一棵挺拔的参天大树,坚定自若。当时,虽然老舍还在迷雾中徘徊,但他凭着一颗爱国的赤诚之心,深深地为结识了这样一位卓越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而自喜。
北平解放之后,总理向日夜思念祖国的老舍发出了盛情的邀请。经过党和政府的帮助,老舍终于在1949年底排除重重困难返回了祖国,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1950年5月28日,北京市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成立,总理亲自出席了成立大会。会上,老舍被选为北京市文联主席。7月14日中午,总理宴请老舍,鼓励他多为人民创作,多写他自己熟悉的北京,写北京的变化。总理关心地问老舍有什么创作计划。老舍说他已基本写完话剧《方珍珠》,青年艺术剧院正在排演,打算马上动笔再写一部以龙须沟的变迁为题材的话剧,通过新旧社会对比,歌颂*、共产党和新政府。总理听了很高兴。当老舍说他已约好在第二天就上金鱼池、龙须沟去实地采访时,总理连声说:对,对,一定要去,等着看你的新戏。这次接见和这些热情洋溢的鼓励,像春风一样,使老舍感到无限温暖和喜悦。他兴奋,他感激,他感到*创立的新中国为他发挥自己的才能提供了无限美好的前景,他获得了新的艺术生命!
《龙须沟》上演之后总理看了几次,他很喜欢这个戏,还向*推荐。那是1951年春天的一个晚上,《龙须沟》在中南海怀仁堂演出,我们一家都被邀请去看这场戏。为了让*看好戏,在演出的前一天,总理亲自到剧团又从头到尾把戏审查了一遍。那天晚上,周总理和邓颖超同志很早就来到怀仁堂。*入场后,总理拉着老舍走到*面前,向*介绍,主席很高兴地和他握了手。演出之后,总理先送走*,然后上台和演员见面,代表*向演员和导演道谢,祝贺演出成功。他和大家一一握手,很有兴致地观看了布景和道具。听说导演和演员为了把戏排好演好,不怕脏不怕臭,来到龙须沟体验生活,交了许多朋友,收获很大,总理满意地表示赞赏。总理站在布景中,高兴而风趣地说,今天我也来到了龙须沟。
▲ 1951年,*(二排左五)、邓颖超(二排左四)夫妇观看《龙须沟》公演后,与老舍(二排左六)及演职员合影。
老舍解放后给青年艺术剧院先后写了《方珍珠》《西望长安》《神拳》和《全家福》四个话剧,给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先后写了《龙须沟》《春华秋实》《青年突击队》《茶馆》、《红大院》和《女店员》六个话剧。这十个话剧加上给儿童艺术剧院写的《宝船》,周总理都亲自看过,而且不止一次做过重要指示。一出新剧刚刚上演不久,常常可以听到老舍对剧院的同志们说:“总理又给我出新题目了。”于是,下一个话剧就又在总理的关怀下动笔了。这里,一个比较突出的例子是话剧《春华秋实》。
《春华秋实》对老舍来说,是一次大胆的尝试。第一,对《春华秋实》的主人公,不论是资本家,还是工人,老舍都不熟悉;第二,《春华秋实》动笔写的时候,“五反”运动还刚刚开始,很难看清运动的全貌,也无法预计运动的全过程;第三,《春华秋实》是一出政策性很强的戏,光注意写政策,容易写成政治报告,或者像个活报剧,注意了故事性又容易忽视政策的完整性。尽管如此,总理看后还是给予鼓励,认为方向正确,可以改好。老舍自己的创作热情也很高,克服了许多困难,经过他和剧院同志们集体的努力,终于在舞台上正式和北京观众见面了。这个剧是老舍修改得最多的一个,大拆大改达十次之多,先后用了十个月。一部《春华秋实》的手稿堆在一起,足足相当于十部其他剧本的手稿量。总理在排演过程中多次到场指导。有一次,总理看完排演,专门把扮演资本家女儿的演员约去,询问所演的某一场戏是否舒服。这位演员回答说:“是有点别扭。”经过细心观察和调查,总理才委婉地告诉老舍,那一场戏恐怕有点毛病。这件事,使老舍感动极了:在国民党统治的时代,老舍的戏遭到的往往是禁演和打击,而今天,却是总理这样伟大的人物给予他无微不至的鼓励和帮助,真是两个社会两重天!
话剧《春华秋实》剧照(北京人艺1953年)
总理还对《春华秋实》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民族资产阶级在社会主义还有两重性,不要因为强调了对它斗争和限制的一面,而忽略了民族资产阶级经过斗争还有接受改造的一面。为此总理专门约老舍和导演详谈了党在现阶段中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政策。经过这次长谈,老舍明白了:以违法的资本家被送进法院而告终,这样处理不能反映党的政策的全貌。正确的道路是:经过激烈复杂的阶级斗争,打退资本家的猖狂进攻,使他们愿意接受党和政府的领导,在遵守共同纲领的基础上团结、利用、改造他们。对剧的结尾,总理指出:也不能因为又斗争又团结而以一团和气来结束全剧。戏的结尾要给“五反”运动下个结论,要写出无产阶级的伟大胜利来。老舍心悦诚服地接受总理这个意见,他把结尾又重写了六次,使《春华秋实》有了正确的政策性和圆满的结尾。
总理不仅对戏的思想性、政策性提出中肯、重要的意见,就连布景、道具、灯光、服装也不放过。总理反对自然主义的描写,他不主张把戏写成说理会、批判会或者查账、对材料的再现,提出要注意作品的艺术性。总理劝老舍放开胆子写,不要唯恐出毛病,连自己独特的风格和幽默的手法也藏了起来,要写出有血有肉、生气勃勃的艺术品来。
对《茶馆》,总理最欣赏第一幕,说第一幕写得气魄大,艺术性高,演员也演得精采。还说,像《茶馆》这样的剧,应该演,应该叫新社会的青年知道,旧社会是多么可怕。总理说:对青年,往往光讲道理还不够,要拿出形象的东西来给他们看,增加他们的感性知识,引起他们对旧社会强烈的愤恨。
1963年《茶馆》第二次上演时,在幕间休息时和闭幕之后,总理两次指出,《茶馆》这样的剧还应该告诉青年:历史的动力是什么,什么人才能代表历史前进的方向。《茶馆》第二次上演时虽然增加了学生运动的场面,但是总理认为还是不够,还得再加强;而且认为究竟在近代史中选哪几个大环节搬上舞台最有典型性,也还值得好好研究。
▲ 1958年3月,北京人艺彩排话剧《茶馆》后,老舍与导演焦菊隐、夏淳(前排右二、右一和右三)及演员于是之(前排左二)等人一起讨论剧情。
老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经梅阡同志改编成话剧在北京上演,总理先后看过三次。1957年12月8日,总理还专门约了老舍一道去看。总理很称赞扮演虎妞的舒绣文同志演得好,并关心她有徒弟没有。后来,青年演员演虎妞的时候,总理又约老舍去郊区剧场专门看了一场。
总理看了浙江昆剧《十五贯》之后,曾经建议老舍将这个剧改编成京戏。总理说:*指示全国都要看这个戏。这个改编任务老舍愉快地接受了,并于1956年完成了改编本,发表在《北京文艺》上。
老舍生前有幸受到过多次总理的亲自来访和关怀。1959年的一个下午,周总理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小院子里。他亲切地询问老舍的健康情况。当我告诉他,老舍前些日子得过一场严重的气管炎,他马上很关切地要我谈得仔细一点,并问我:老舍进过医院吗?现在痊愈了吗?听完了我的汇报,总理说,我现在要批评你啦,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向我报告?我不好意思地承认,我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总理很严肃地说,以后,不管老舍得了什么病,你都要马上向我汇报。那一天,总理和老舍谈了很长时间,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还没有离去。我请总理在我们家吃饭,总理爽快地答应了。可是,我们什么也没准备,拿什么来款待总理呢?总理看出了我的尴尬,笑着说,你不要专门准备,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当总理看见我在匆忙之中只端上了一盘炒鸡蛋和一碟干鱼之后,笑着对我说,你也是个知识分子出身的,不会炒菜!
1960年春节,*与老舍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联欢会上交谈。
总理的这些亲切关怀是我们一家人永远不会忘记的。老舍原来是个穷小学教员,当了作家之后,在旧社会依然是受尽了辛酸,流离颠簸了大半辈子。到了晚年,才看到了人民翻身解放,自己也受到了党和政府的重视。他觉得从此走上了阳关大道,看到了广阔天地,得到了用不竭取不尽的写作资料。所有这些,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日以继夜地忘我劳动,成了焕发了革命青春的多产的老作家。
总理为贯彻执行*的统一战线政策做了大量工作,常常可以看见总理用一些非常巧妙的办法做一些爱国人士的思想工作。有一次总理宴请溥仪及其家族,因为老舍和我也是满族人,总理就把我们请去作陪。席间总理说,一个溥仪,一个老舍,都是满族人,过去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穷旗人,非但不能坐在一起,就是见了面大家也都要给皇帝下跪。今天,我们三个人都坐到了一张桌旁,变化真大啊!既然变化大,我们大家就都得学习,才能适应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都要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啊!
不幸的是,在十年动乱中,广大文艺工作者遭受了摧残和打击,老舍也被迫害致死。敬爱的周总理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多次亲自询问和调查老舍被害的经过,并托人对我和孩子们几次表示亲切的慰问。老舍虽然没有活到今天,但是,可以得到宽慰的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一个百花盛开的春天又来到了。
来源:本文选自《相遇贵相知》第一辑,辽宁教育出版社1986年9月出版。本文作者胡絜青(1905—2001),画家,老舍妻子。历任中国画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美协会员、中国书协会员、满族书画研究会会长,五至七届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