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池塘边上,青草丛中,潜藏的尽是青蛙。淮北平原上的青蛙多是黄绿色,背上有几条金线,藏在草中,你看不见,但只要沿着塘埂走一趟,就听“扑通”“扑通”,它们一个个都往水里跳呢。跳进水里,后腿猛地一蹬,箭一样窜出去老远,转瞬消失于水底,留下一路路细细的波纹。
青蛙很俊,皮肤柔软光滑,身体修长,背青绿而腹雪白,嘴又扁又阔,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鼓在两侧。它踞在一片荷叶上,前腿撑在那里,目光清亮地看着你,样子真可爱,似乎有点傻,有点萌,你忍不住要想,是不是也是一个王子化成的呢?但只要有一只虫子飞过来,你立马会改变思路。孩提时代,我多少次亲眼看到,一只蜻蜓离它还有两尺远,它就猛地跃起来,与此同时,长长的舌头从阔口里翻出来,“噌”地射出去,粘住猎物,迅速卷进嘴里,吃掉,整个过程只在眨眼之间。青蛙捕猎,精准无比,常常箭无虚发,如此本领,注定它不是呆萌的宠物,更不是王子。
青蛙喜欢唱歌,但白天唱的时候不多,除非遇雨,雨里它们像农人一样闲下来,才开始唱山歌谈恋爱。一块正在扬花的稻田里,一片玉米地里,整整一个白天,它们都踞在暗处,目光炯炯地,替农人守护着庄稼呢,夜晚才是它们的休闲盛宴。
一弯新月斜挂柳梢,乡亲们刚把凉床搬到树下,就听“呱”的一声,一只青蛙开始唱歌了,紧接着,不远处,“呱——呱”,另一只响应两声,继而,三只、五只响应了,更多只响应了,“咕呱”“咕呱”,不一会儿,歌声就不再断断续续,而是密集起来,连成了片,有了水波浩荡之势。田野里远远近近所有青蛙一起唱歌的时候,那声响更浩大了,呼啸而来,大有排山倒海之势,蝉的声音、蛐蛐的声音、风的声音,尽被淹没其中。整个世界都被它们占领了。此时,月光朦胧地笼罩着大地,笼罩着蛙歌,把柳树细长的叶子婆娑在凉床上,风蘸着塘里的水和遍野的蛙歌,徐徐地吹过来,热气一点一点消退,凉床上的人,手里摇着的扇子渐渐慢下来,慢下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人就沉进梦乡里去了。
童年的夏天,那些美丽的晚上,何处无月?何处无蛙声?窗户下,篱落旁,草丛中,田野里,月光如水,蛙鼓如梦,是怎么都拂不掉的记忆。“蛙鼓”两个字,我一直非常喜欢,蛙声短促,像鼓点,不似知了那般拖泥带水,“咕”“呱”,旋即停下,重来一遍,再来一遍,一声连着一声。月光带着“咕呱”之声,照进儿时的木头窗棂,落在床头,落在耳畔,梦总是那样酣沉。蛙歌是宁静的,带着水的温柔,带着青草的香,还有小女孩脚丫蹚出的露珠的潮湿,有它做伴的灵魂,是安宁的,沉静的,不起波澜的。我的一个好朋友,长期受失眠困扰,我以为,一定是太久地离开了蛙声的缘故,明天,我要回一趟乡下,录一段蛙声寄给她,那宁静的歌,那单调的鼓点,一定可以让她酣眠如婴孩。
同这个世界上的清风明月一样,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青蛙不属于官家,也不需要谁给它发工资,晋惠帝他老人家花不掉的钱,还是留下来买“肉糜”救济穷人吧。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青蛙是民间的草根歌手,从来不收出场费,只要你有闲,它便会为你放开歌喉。就找一个雨后初晴的夜,去听听蛙鸣吧,到郊外,找一个田埂坐下来,坐在星光下,拂拂夏风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且听蛙声一片。
张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