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及兰花,就让人联想到君子在出处进退方面的“时”、“位”问题,屈原在《离*》中以“纫秋兰以为佩”象征不合时宜、孤芳自赏的态度。相传孔子曾作《猗兰操》,见“隐谷之中,香兰独茂”,叹息“王者之香”与“众草”为伍,暗示出“生不逢时”的感慨。这故事未必是真的,但看到兰花,就联想到君子的处境问题,则是中国诗人古少共通的观念。
后汉的郦类有一首《兰》诗:
是莲生河洲,动摇因洪淡!
秋兰荣何晚,严霜悴其柯!
襄哉二芳草,禾植大山河!
在河洲而不在太山,受严霜而不受春露,一说地点一说时节,正慨叹“生不逢时”、“处非其位”的忧伤。后来《蜀志》上记载刘备要*张裕,诸葛亮想救张裕,刘备即用“芳兰当门,不得不锄”作比拟,也是将“兰”与“时”,“位”联想在一起。
古诗十九首“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一面警惕时的重要性,一面慨伤蕙兰不应与秋草为伍,这诗虽用来譬喻妇女有限的青春,仍然注意到“时”与“位”的问题。
后代的诗人写兰花,几乎都将它比作君子出处行藏的暗喻。且看李白的《赠友人》诗:
兰生不当户,别是闲庭草。
夙被霜露欺,红荣已先老。
谬接瑶华枝,结根君王池。
顾无馨香美,叨沐清风吹。
余芳若可佩,卒岁常相随!
这首诗是否在供述李白的身世,极耐人寻思。李白可能是玄武事变中受难者的遗族,他的先人出奔外国,尔后归来,诗中说:兰花虽不曾当户而生,与闲庭中的草却是有分别的,只因为它“结根”在君王池,受皇室中夺权的影响,在往日受尽了霜露的欺凌,现在,疑忌虽已解除,而红华早已经老了!
结尾说:馨香虽不存,还蒙你看得起,惠以清风,如果你觉得我尚有余芳,我愿一齐献给你!这诗正借着咏兰,道出内心的心事,用兰的开谢,说“时”的迟暮、“位”的“谬接”,引发出深长的感叹。由是可证诗人们说兰的处境,往往是在暗喻自身的处境。
然而,兰,总是以在野者的身份,抱着幽贞的志节为宜,一朝沦入尘俗,失去幽深的情趣,便教人深深可惜,这大概是中国诗人大部分向往着隐退山林田园的投射作用吧?
岑安卿在《栲栳山人集》中有《盆兰》诗:
待骑紫兰花,未東岩穴趣。
移栽碧盆中,似为香所误!
吐舌终不言,畏此尘垢污。
岂无高节士,幽深共情素。
俛首若有思,清风飒庭户!
兰,象征一个岩穴的隐士、空谷的佳人。它沦入蓬艾深处,诗人悲伤它的芜秽;它离群索居,诗人又悲伤它的孤独。因为香气浓郁而被人移植盆中,固然可叹;但香气被人忽视,也一样令人心碎。诗人们总喜欢从现实境遇的相反面,说出对兰花的珍惜。
兰跻身四君子,香的评分占有重要优胜点,岁寒三友和兰相比,竹有节却很少花,梅有花却很少叶,松有叶却很少香,难得有人会欣赏竹花、梅叶、松香。而兰兼备花叶香三者,均有可观的长处。
兰花有一个有名的典故,就是宋朝末年的郑所南(字思肖),他以画兰出名,他画的兰花都不画土地和兰根,别人询问原因,他就说:“土地被外族夺去了,你还不知道吗?”这失根的兰花,出处无地,也可视为时位境遇上的大问题。
明末的林子野,明亡号耻斋,效法郑所南,画竹子也没根,题诗道:
所南之兰无土,耻斋之竹无根。
想见百千年后,荧荧纸上血痕。(《为鄢德都画竹》)
百千年来,“无根之竹”不像“失根之兰”那么引起广泛的共鸣。自来题郑所南《墨兰》的诗篇极多,正说明诗人特别看重兰花的处境远胜于其他的花木。兹录数首于下:
是处丘园成草莽,芳根无地著幽兰。
愁人自写秋风怨,合与离*一样看。(徐祯卿《题郑所南墨兰》)
江南落日草离离,卉物宁知故国移。
却有幽人在空谷,居然不受北风吹。(文征明《题郑所南墨兰》)
穴六谷中无限春,几年培养此兰荪。
残兰虽小幽贞在,不负当时雨露思。(张贲《题郑所南墨兰》)
每首诗都关心着芳兰如今的处境如何?在丘园芜秽的草莽中吗?在故国迁移的铜驼荆棘中吗?在山河破碎的“穴六谷”中吗?郑所南并不是本名,所南是以所向的南方为宋朝,思肖也是思赵宋的简写,他把居室取名“本穴世界”,把“本”的十移到“穴”字下,就成“大宋”两字,这“穴六谷”猜想是“大宋”破碎不全山河的意思吧?
都先想到场地,再怜念那场地上的人:与离*一样佩着兰花的“愁人”,长抱贞洁不受北风吹垮的“幽人”,即使遇不到春阳雨露,在记忆里牢记着当年的雨露,就足以独自含芳,高介地过完一生,兰蕙不化为萧艾,残英自抱着国香,这小小的幽贞,整个大地怒号的秋风也奈何它不得。
明亡后的潘柽章,也写《题郑所南墨兰卷》:“独怪画无坡,滋根日月窟。不受尘土侵,此意何人豁?······欣欣见紫茎,正气使之活。”(《观物草庐焚余草》)没有坡地还能活着,是正气使他活着,根活在日月窟中,日月合成明字,兰活在破碎的大宋,也活在埋没的明朝呢!
兰,是“君子”的象征,也是“幽人”、“遗民”的象征,蕴含着掩盖众芳的香气。因为曾在屈原身上佩带,更显出其众秽独清的意义。这种“人不知而不愠”的慎独精神,往往可举兰花为代表,且看崔涂的《幽兰》诗:
幽植众宁知,芬芳止暗持。
自无君子佩,未是国香衰。
白露沾常早,春风每到迟。
不知当路草,芬馥欲何为!
“幽”是兰的特色,“幽兰”的题目就掌握了兰的空间格调,后人的诗道:“种花当种兰,爱香兼爱幽。”(清魏周琬句)如果幽是空间,香便是时间。“幽植”的兰花成了君子,相形之下,“当路”的野草自然成了小人。即使不是小人,也成了鄙俗的象征。
身为兰花,自己郑重择地而处是最重要的了,皮畏岩知事曾画兰一幅,画上题句道:“此花爱与善人居,意气纵横信笔书。郑重置身须择地,免妨当道被删锄。”(见李基鸿《百年一梦记》)当道者对于香不香未必重视,却重视妨不妨他的权门,这一观念成了兰的思想基型。
因此,兰,最好开在“行踪莫至”的幽异境界中,最好开在诗人们超现实的“理想国”里,至少也得在石崖旁,而不是平地上,只有遇到素心人时,才愿意生在庭阶旁。兰是此种“遁世无闷”的思想中最善于自修的范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