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尚和风煦日，暖暖如初春，今早就浓云密布，冷冷如严冬。翻开日历，恍然是小寒时节。人道：小寒大寒，准备过年。年关越来越近了。又说：小寒大寒，冻成冰团。天寒料峭，冷风吹彻，想来沙湖的梅花也该绽放了。
梅花开没开，尚不可知，但我确切知道的是，木芙蓉肯定盛开了。宋代诗人范成大在《窗前木芙蓉》中写道：辛苦孤花破小寒，花心应似客心酸。更凭青女留连得，未做愁红怨绿看。当姹紫嫣红散去，当嘘寒问暖褪去，寂寞的木芙蓉在小寒时节，孤独地绽放。一朵小花横亘窗前，哪有什么喜怒哀乐？唯观者之悲喜，映射于花影之上而已。自古逢秋悲寂寥，无论是大自然，还是社会众生，当走到深秋，内心深处自然生发出一股悲怆之意。秋且如此，何况寒冬？然而，心酸的诗人并不一味心酸，他心念闪动，笔锋一转——木芙蓉要致敬寒霜的洗礼，让它凌霜傲枝，不再“愁红怨绿”。
须知，自己的绽放，原本就与外界无关。
愈寒冷，愈美丽；愈孤独，愈奋起。
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上班路上，天阴沉沉的，如同行者阴郁的愁容。是啊，三年大疫仍未消退，阳过的人们自是心有余悸，没阳的人们更是诚惶诚恐，仿佛空中弥漫着新冠病毒一般。各种谣言满天飞，祸害甚似病毒，让人们生活在恐惧之中，连日常的降烧药都断了货，那些所谓的救命药更是从两千多元一盒，被炒到三万多元一盒，平日里少人问津的球蛋白，也从数百元飙升至两千多元。这才是真正的寒冬。
人们走在寒风里，但更冷的风却吹在人们的心底。
小寒时节，路边仍团花锦簇，人工栽培的鲜艳小花，冲破寒冬的萧瑟，在风中飘摇，但树梢已传来寒鸦的几声鸣叫。
让人不觉想起1000多年前的元稹。
这个自幼父母双亡的孤儿，该看过多少世态炎凉，尝过多少酸甜苦辣，犹能笑傲江湖，叱咤文坛，高擎着永不熄灭的心灯。小寒这天，他看着时序变化，参透万物消长的奥妙，欣欣然写下《小寒》：小寒连大吕，欢鹊垒新巢。拾食寻河曲，衔紫绕树梢。霜鹰近北首，雊雉隐丛茅。莫怪严凝切，春冬正月交。在寒冷的季节，诗人却看到喜鹊垒巢、大雁北归，一派勃勃生机，正是春天来临的迹象啊。“莫怪严凝切，春冬正月交”，不禁让人想起雪莱在《西风颂》中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元稹在仕途上跌宕，却终归是诗人，藉着他诗人的心灵，也总有快乐开心的时候，不像宋代经学家刘敞。刘老师虽然也是文学家，也当过官，却总不过是通判一类的芝麻小官，加之满腹经纶，对自然、对人生的感悟，自然是来得深沉而又凝重。因此，在元稹数百年后的一个小寒时节，刘老师也写了一首诗《同黄子温小寒》——
阴老疑龙战，风高怯海飞。
枯蓬不自息，归鸟竞相依。
时节惊流水，生涯托瑾扉。
哀歌向妻子，吾道亦牛衣。
阴气已然衰弱，阳气正一点点升腾，两者交替就像龙战于野，惊心动魄。寒风呼啸，小鸟也害怕在海面飞行。然而，干枯的蓬草尚自强不息，归巢的鸟儿也相互依靠。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我难道还不如蓬草、归鸟吗？转眼又到一年的尽头，时光匆匆，仿佛流水一般让人心惊，颠簸大半生，最终还是要回到最初的茅屋中。对着妻儿唱起哀伤的歌曲，我治学问道之路啊，像牛衣一样贫寒。
当刘老师写下“时节惊流水”的名句时，他是否会想到，数百年后，西方作家普鲁斯特直接化用该句，写下煌煌巨著《追忆似水流年》。上百万言的意识流里，全是岁月的故事，就像科幻作品中的“二向箔”，那些无法捉摸、荡气回肠的故事，在刘敞手中统统被压缩成简短的一句“时节惊流水”。
我也不知道，刘敞写下“哀歌向妻子”之时，心灵是否穿越时空，与里尔克融通。这位西方诗坛巨子也穷困潦倒，寄身一名爵士的城堡，却写出《杜伊诺哀歌》这样的传世作品。诗人以赤诚之心，向着天空、向着海洋、向着大地、向着山川，发出震人发聩的诘问，又一一给予回答。这回答同样穿越时空，在今天的小寒时节，震响在沉郁的苍穹之下——
“是的，春天需要你。许多星辰
指望你去探寻它们。”
在万物潜藏的季节，我们更需要豁达的心态。
就像“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这位改变了宋词走向的伟大词人，在小寒时节探访友人，写下《小寒驻舆遣人寻访后山陈德方家》：“江雨蒙蒙作小寒，雪飘五老发毛斑。城中咫尺云横栈，独立前山往后山。”长江之上烟雨蒙蒙，远处白雪皑皑的庐山五老峰，就像是五个须发斑白的老人。浓重的乌云低低压在九江城头，我独自站立在前山遥望后山，期待着前往后山寻访的仆人与朋友一起归来。飘逸、豁达，空灵的氛围之中，带着对好友沉沉的敬重。对人如此，对生活不也该如此吗？即便在寒冬季节，我们的胸中也要点燃春天的火焰。
穷困潦倒、颠沛流离的苏东坡，深谙这一点。小寒时节，他没有居家团聚，也没有围着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而是颇有兴趣地翻山越岭，独自泛舟清远，写下《清远舟中寄耘老》——
小寒初渡梅花岭，万壑千岩背人境。
清远聊为泛宅行，一梦分明堕乡井。
觉来满眼是湖山，鸭绿波摇凤凰影。
海陵居士无云梯，岁晚结庐颍水湄。
山腰自悬苍玉佩，野马不受黄金羁。（节选）
作为中国历史上顶尖的诗词大家，苏轼在年光将近之时，不是归家心切，而是跋山涉水，游览山川，写信给好友耘老，寄托志向。耘老何许人也？一介农夫而已。可见，君子之交不一定在庙堂之上，田间阡陌、浣溪青山，皆无不可。“海陵居士无云梯，岁晚结庐颍水湄。山腰自悬苍玉佩，野马不受黄金羁。”这份坦荡的胸怀之中，孕育着闲云野鹤般的洒脱。
这才是人生的态度，也该是我们对生活的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