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２２４—２８７） ， 字令伯， 一名虔。 晋朝武阳（今四川彭山县东） 人， 曾经师从当时著名学者谯周。 他博览五经， 尤长于《春秋左氏传》。 在刘汉的蜀国官至尚书郎。 ２６３ 年， 司马昭灭蜀。 李密成了“ 亡国贱俘” 。 ２６７ 年， 晋武帝司马炎下诏征他为太子洗马官， 他写了这个《陈情表》， 以祖母年老多病、 无人奉养为由， 辞谢不就。以亡国之臣， 受皇帝之诏， 岂有不就之理？ 而李密就凭此一“ 表” 打动了晋武帝， 可见“ 表” 中力量， 确实不凡。
《晋书》 里面说晋武帝览此表后曾感叹“ 士之有名， 不虚然哉！”乃停其征召， 他认为李密果然名不虚传。 不仅如此， 晋武帝还“ 嘉勉其诚款， 赐奴婢二人， 下郡县供养其祖母奉膳。”李密此表， 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名篇， 也是早期骈体文的典范之作。 千百年来传诵不衰。 早在南朝时的梁朝， 萧统将它收入《昭明文选》， 后来《古文观止》、 《骈体文钞》 等文集也选录此文。李密作此表的目的是要辞谢征召， 理由是“ 臣无祖母， 无以至今日； 祖母无臣， 无以终余年， 母孙二人， 更相为命， 是以区区， 不能废离。” 全表就是以这个扣人心弦的主题展开的。他首先陈述“ 终养祖母不能废离” 的原因， ６ 岁丧父， ４ 岁母亲改嫁， 家无兄弟叔伯， 且幼年凄苦， “ 少多疾病” ， ９ 岁尚不能走路。 是祖母刘氏将他抚养成人。 现在自己读圣贤书， 多少有了点功名， 而祖母年高， “ 夙婴疾病” ， 侍汤奉药， 只有李密。 如此况景， 怎能应召？难得的亲情孝心， 本来已经感人至深。 而李密在表中又突出了两度奉诏和祖母病笃的矛盾。 晋廷“ 诏书特下” ， 初授郎中， 寻除洗马， 李密“ 具表以闻， 辞不就职” 。 但诏书又下，措辞“ 切峻” ， 郡县逼迫， 州司催促， “ 急于星火” ， 使他“ 欲奉诏奔驰， 则刘病日笃； 欲苟顺私情， 则告诉不许” ， 进退两难， “ 实为狼狈” 。
这种处境更加令人同情。李密在再度申述难以就职的原因时， 使出了有效的一招，就是“ 圣朝以孝治天下” 的治国方针。 按照朝廷所倡导的孝道， 凡属故老， 可得哀怜养育。 祖母刘氏， 最为孤苦， 理当受朝廷恩泽， 得以终养； 李密宣称自己不能就职， 并非“ 有所希冀” ， 心怀“ 逋慢” ， 全因“ 祖母无臣， 无以终余年” 之故， 所以“ 区区之心， 养奉祖母” ， 完全是奉行“ 圣朝” 的孝治， 同时又补充“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 祖母刘氏今年九十有六， 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 报刘之日短也。” 而逮至祖母百年之后， 当效犬马之劳， 陨首不惜。至此， 李密所陈之“ 情” ， 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不但是地方州牧所明知， 也为“ 皇天后土” 所共鉴。 反复留览， 难免要赔洒一眶同情泪。 乌鸦尚有反哺报恩之情， 何况是人呢？ 尽管李密在表中并不刻意抒情， 也很少用典， 全篇仅“ 乌鸦反哺” 、 “ 结草还报” 两处。 却以真切的叙事， 情透纸背、 意溢言表， 感人肺腑， 摧人肝肠。 加以对仗工妙的骈文， 字字珠玑， 无可移易， 句句关情， 毫不造作。难怪晋武帝要打发两个奴婢去帮李密奉养祖母。 这等人间真情， 配合以盖世的文才， 谁不为之动容？ 纵使是“ 铁石心肠” ， 恐怕也要“ 金石为开” 了。其实， 李密坚辞不就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时的政治形势决定的。 李密是蜀国人， 对于诸葛亮 （１８１—２３４） 辅佐刘蜀的文治武功自有深情。 他自幼以“ 孝谨” 闻名乡里， 后来又以才华出众， 年少俊彦， 仕蜀国为郎官， 多次奉旨出使吴国，雄辩的口才颇受东吴君臣的赞赏。 对于司马氏兄弟篡魏， 晋朝本身的士民颇有反感， 而何况是身为蜀国臣民、 正值国破家亡的李密呢？ 司马氏灭蜀后， 为了防止蜀国的东山再起， 将蜀国旧臣通通召到洛阳， 委职制用， 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作为“ 事父母， 能竭其力； 事君， 能致其身” 的李密， 自然不肯轻易就范。然而， 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 不愿事晋的心思切切不可流露， 故以祖孙相依为命为由， 上表乞免。 奉养祖母， 虽是事实， 但他从前仕于蜀国， 并不妨事， 当年祖母孤苦无依时，他并未上表辞归。 可见现在是无心事晋， 找个借口而已。 幸而凭着一篇出色的表文， 以情动人， 喧宾掩主， 收到了理想的效果。
纵观全表： 以四言为主， 这是表文以简洁精致为先的特点决定的。 然而随着感情的跌宕， 表意精确的需要， 又杂以五至九言， 不但无损骈文格式， 反而制造出情涨情落， 将读者的思绪抑扬牵顿。 特别是其中一些新颖贴切， 脍炙人口的四言骈体， 因被广为引用而渐渐变为汉语中的成语， 如“ 茕茕孑立， 形影相吊” 、“ 日薄西山， 气息奄奄” 、“ 人命危浅， 朝不虑夕” 等。 后世文人， 饮水思源， 难免又想起李密的《陈情表》。李密在祖母去世后， 奉召出仕， 历任尚书郎、 汉中太守等。 后因赋诗得罪晋武帝被免职， 卒于家中。 《晋书》 为李密立传。 其实， 《陈情表》 已经为他树立起了一座丰碑， 也是他最好的自传。
附文：陈 情 表
臣密言： 臣以险衅， 夙遭闵凶。 生孩六月， 慈父见背。 行年四岁， 舅夺母志。 祖母刘， 愍臣孤弱， 躬亲抚养。 臣少多疾病， 九岁不行， 零丁孤苦， 至于成立。 既无叔伯， 终鲜兄弟。 门衰祚薄， 晚有儿息。 外无期功强近之亲， 内无应门五尺之童， 茕茕孑立， 形影相吊。 而刘夙婴疾病， 常在床蓐。 臣侍汤药， 未尝废离。逮奉圣朝， 沐浴清化。 前太守臣逵， 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 举臣秀才。 臣以供养无主， 辞不赴命。诏书特下， 拜臣郎中。 寻蒙国恩， 除臣洗马。 猥以微贱， 当侍东宫， 非臣陨首所能上报。 臣具以表闻， 辞不就职。 诏书切峻， 责臣逋慢； 郡县逼迫， 催臣上道；州司临门， 急于星火。 臣欲奉诏奔驰， 则以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 则告诉不许。 臣之进退， 实为狼狈。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凡在故老， 犹蒙矜育， 况臣孤苦， 特为尤甚。 且臣少事伪朝， 历职郎署， 本图宦达， 不矜名节。 今臣亡国贱俘， 至微至陋， 过蒙拔擢， 宠命优渥， 岂敢盘桓， 有所希冀？ 但以刘日薄西山， 气息奄奄， 人命危浅， 朝不虑夕。 臣无祖母， 无以至今日； 祖母无臣， 无以终余年。 母孙二人， 更相为命， 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 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 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 报刘之日短也。 乌鸟私情， 愿乞终养。臣之辛苦， 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 实所共鉴。 愿陛下矜愍愚诚， 听臣微志，庶刘侥幸， 卒保余年。 臣生当陨首， 死当结草。 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 谨拜表以闻。（选自《古文观止》）
【译文】臣李密说： 我因为命运不好， 很早就遭遇不幸， 生下来才６ 个月， 慈父就去世了。 到了４ 岁时， 舅父又强行改变了母亲守节的志愿令她改嫁。 祖母刘氏哀怜我孤苦弱小， 亲自抚养我。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 ９ 岁还不能走路， 孤苦零丁， 直到成人自立。 既没有叔伯， 又缺少兄弟， 家门衰落， 福分浅薄， 很晚才有儿子。 外面没有较近的亲属， 家里没有照应门户的僮儿。 孤独无依， 只有身形和影子互相安慰。 祖母刘氏多年疾病缠身， 常年卧床不起。 我侍奉汤药， 从来不曾停止和离开过。到了圣朝， 我身受清明的政治教化。 先前是太守逵， 选拔我为孝廉； 后来是刺史荣， 推荐我为秀才。 我因为祖母没有人侍奉， 婉言辞谢， 不敢前去接受恩命。 诏书特地下达， 授予我郎中官职。 不久又蒙国家恩典， 授职太子洗马。 凭我这种微贱的人， 充当侍奉太子的官职， 这不是我牺牲生命所能报答的。 我把这些全都上表奏闻， 再次辞谢， 不敢就职。 现在诏书急切、 严厉， 责备我故意回避和怠慢； 郡县官府一再逼迫， 催我迅速上路； 州官上门敦促， 急如星火。 我想接受命令， 迅速赶路， 可是祖母刘氏的病一天比一天重； 想勉强迁就私情， 可是申诉又不蒙允许。 因此我的处境， 确实是非常狼狈。我私下想： 圣朝是用孝道治理天下的， 所有遗老还都受到怜悯和赡养， 何况我的孤苦无依， 更为严重。 而且， 我年轻时做过伪朝的官， 历任尚书郎等， 本来只希望官阶显达， 并不顾惜名誉和节操。 现在我是亡国的俘虏， 最微贱， 最鄙陋，受到过分提拔， 恩命又很优厚， 怎么敢观望不前， 有非分的想法？ 只因为刘氏已如太阳迫近西山， 气息微弱， 生命危险，朝不保夕。 我没有祖母， 就不会活到今天； 祖母没有我， 就无法度过残年。 祖孙两人， 互相依靠着过活， 因此我的私衷是不能停止供养， 远离祖母。 我今年４４ 岁， 祖母刘氏今年９６岁。 这样， 我对陛下尽忠的日子还很长， 报答刘氏的日子却很短了。 我怀着乌鸦反哺的心情， 请求允许我对祖母供养到最后。我的艰难处境， 不但蜀中人士以及两州长官见到和知道，天地神灵确实也都看得明明白白。 希望陛下可怜我的一点诚心， 允许我实现这个小小的志愿， 也许祖母终于能够侥幸地享尽天年。 那么， 我活着应当誓死报效， 死后也要结草报德。我说不尽犬马般的惶恐心情， 恭敬地上表奏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