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爸爸走了，一直想写点什么，悲痛月余，实在拿不起笔，静不下心细述。适值假期，正好把有些东西写出来。
--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爸爸
爸爸终年51岁，得的是脑出血，患病已近四年。同龄人正值壮盛的年纪，而他却已谢世。18年初发病时情况非常凶险，马上做了开颅手术，当时一度病危，大脑已无意识。没想到，他在这种情况下仍强撑了四年，撑到了现在，这几乎是一个奇迹了。生病前，我曾劝他保重身体，他说：“那肯定，爸爸把你扶上马还得再送一程呢”。 或许，这四年，就是他在努力撑着，就是为了再陪我一程吧。 陪到我买了房，装了修，陪到我工作步入正轨，陪到见了儿媳妇，陪到他觉得放心了，也倦了，他要走了。
19年爸爸的病情有过好转，意识清醒了几个月。后来再次复发，虽保住了命，但是意识从此又陷入了模糊。他在清醒时最开心的就是我给家里发视频。爸爸清醒后很喜欢吃甜的东西，所以吃饭时都要求母亲放糖，但是由于担心血糖的问题，不想让他吃太甜，每次执拗不过他，母亲便拿我做要挟，如果吃糖就不给儿子发视频，于是他便乖乖就范，不敢再要糖吃。 由于脑出血后语言受到影响，只能简单说几个字，每次视频几乎都是母亲“主持”。他在镜头前一直看着我，开心得眼睛眯在一起。每次视频一两个小时，他就笑了一两个小时。我逗趣地向他提什么要求时他都会用力回应一句“行”，但是当我说，你好好恢复，等病好了我开车带你来杭州时，他沉默了，久久没有回答。
四年里，每次假期完从家里出发，都仿佛是一场生死诀别。每次会很早起床先到爸爸病榻前亲亲他，和他辞行。 母亲会和他说 “咱们儿子要出发回杭州了”，爸爸意识不清，听不懂，只是睁着眼睛看着我。每次心里都是酸的， 走到门外，又忍不住再次走回去摸摸他的脸，再看他一眼。他身有重疾，生怕再也见不到他。 这种病，这种境况，这一天说不定何时就会到来，说不定会何时突然发生。
爸爸死于脑出血引起的并发症。肺病连带着心脏，最终脏器衰竭。收到病危通知时还是早晨，被电话铃声震醒。恍惚间见是家里打来的便预感不好。慌忙请了假便踏上归程，到家时已是黄昏。好在爸爸当天病情略有好转，第二天甚至一度恢复如初，本以为这次又挺过去了，没想到只是灵光乍现，这可能就是回光返照吧。 身体器官回天无力时，机体释放大量的激素，短时间内有好转迹象，但是这已是亡者最后的挣扎，是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 或许爸爸担心我赶不回来，担心给我留下终生遗憾。争取了这两天时间，就是为了让我有时间回来陪他到生命结束。
在好转的第二天夜里11点，爸爸病情急转直下，血压飙升，呼吸急促，肺里伴随着浓痰的呼呼声，呼吸时也开始哼哼唧唧。 我慌了，急忙叫了大夫。可是白天已经将人体能接受的药量全部输完。只能等到第二天继续用量，大夫也别无良策，只能先用降压药，同时吸痰器帮他减少浓痰。 大夫安慰说晚上病情会比白天严重，因为早晨积攒了大量的激素，会有利于压制病情，晚上时激素用完，病情会比白天重。 那晚，我生平从未有如此盼望天明过，盼着天明可以用上药，盼着天明可以好转，哪怕是稍微让他不那么痛苦。看着他呼吸急促的样子，看着他大口呼着氧气，我的心像是被悬在半空中，无处借力，无法挣扎，被窒息，被拿捏。 人世间竟有如此酷刑，让你亲眼看着自己最亲的人痛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爸爸仿佛是死神的人质，每一份痛苦都加倍施加在我身上，仿佛在我的心上一刀刀地凌迟。
12:00，12:20，1:00，1:10... 每一分都觉得那么漫长，好想催促秒针快一点。 我的手心紧紧地攥着，眉毛皱成一团，眼睛望着他，熬了许久，打开手机，发现才过了1分钟。 担心他的血压会突高或骤降，每隔一会就赶紧量一遍。但是他的胳膊触手后阵阵凉意，那个无数次触碰的温暖的胳膊，现在竟是冰冰的，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说明血压，心脏已不足以维持手臂的供血和供热。 我呆呆地望着他，“爸爸，明年我就要婚礼了，马上你就有孙子了。有这个病，我不敢祈求你长寿。能不能等我婚礼完，等看到孙子再走”， 我内心自责自己为什么要担心，有这种丧气的想法，爸爸没事的，这么好几次病危都能挺过来了，等天亮了就好了。总不至于这次真的挺不过去。
煎熬到了早晨五点半，天已经蒙蒙亮了。我松了口气，仿佛救兵在即。 但是还没有等到我稍有放松，爸爸血压突然开始降低，高压下降到70多，大夫急忙着手抢救。一边升压一边处理肺部的问题。但是情况发展很快，不久后呼吸开始出现衰竭，吸气的节奏与肚子不再同频，爸爸张大了嘴巴呼吸，但是肚子已经不怎么随着起伏了。医生也表示已经回天乏力。 看着还在大口张着想要呼吸的爸爸，我不能接受我过一会就要失去他了。 我的眼泪再也崩不住。我不敢相信，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跳脱了这个时空，在肉体外问自己，难道这次真的要失去爸爸了吗。我不能接受。我想要时间静止下来，想要一切都停下来，想要去问问神祇，他们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我在未来几分钟，一小时会真的失去爸爸吗？ 不会的，后来又发生反转了是不是，电视剧里都是这样的，最后遇到奇迹了是不是？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终究不是电影，“刀下留人”的救世主也是不会来的。渐渐地，爸爸的呼吸节奏越来越小，肉眼可见，甚至张嘴呼吸时口水逐渐变得干涸。爸爸的眼神逐渐开始迷离，已经没有了视线，嘴巴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我颤抖着抓住他的手，头和他贴在一起。 “爸爸，不要怕，儿子在你旁边”。我面部扭曲着，抽泣着，不知道是哭还是吼，不知道该去和谁抗议。不知道要如何发泄。 我没能为他做什么，只能在他离开的时候陪着他，不知道他是否会恐惧，不知道他有多么痛苦。不知道他的灵魂从身体中飞升，会不会看到我的悲伤。爸爸，一世父子，终究要缘尽了吗，我不接受。
人世间无数种种。众生之苦，爱别离，求不得，事皆与愿违。 爸爸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爷爷去世时他才16岁，一个人承担了家庭的重担。他很严厉，却也很溺爱，现在看来有些甚至是过分的溺爱。他曾经和我说，他小时候没了父亲，没有父亲疼爱和保护，所以不想让我也和他一样。从小到大，凡是他能够承担的，他都把我放在他的臂膀下，不让我自己去面对，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垮了，几十年煎熬，暗夜将尽，却倒在了黎明前。他太苦了，哪怕是上天开恩给他过一天好日子也好。然而他的一生仿佛就是为了受苦而设计的，苦尽了，命也尽了。我时常在想，人是否有魂灵，我希望有，希望爸爸这一世的苦难可以换来来世的幸福。否则，对于爸爸的一生太不公平，他还没来得及经历人世间的种种美好，他还没去过大城市，还没来得及感受含饴弄孙的老来之乐，还没来得及感受儿子给他带来的自豪感。他N年前都在幻想我婚礼时他要作为新郎父亲发言，但是现在他缺席了。
小时候最开心的就是考个第一，拿回来给父母说。现在工作有所成绩，好想告诉他，但是已经是不可能了。一千次的喜悦也远抵不上父母一张欣慰地笑脸。如果不能和他分享，这些所谓的成绩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能不能知道，如果他知道，我想和爸爸说，他的儿子没有给他丢脸。
想起封神榜爱子情深里哪吒思念母亲的片段。以此作结：
“娘，哪吒已经三个月没见你了，昨天姜丞相让我进帷帐，他夸了我啊。哈哈。 你笑我小孩子脾气我也要说，我真的很开心。 不过呢，你用不着担心，我不会骄傲的。 娘，我听姜丞相说天宫凌霄殿上有一册封神榜，凡是为国捐躯，天性善良的人死后都会被封神，那你是不是在上面？ 会不会被封神呢？ 一定会的吧。 打仗的时候，我知道你一定躲在白云后面偷偷看着我。 所以，现在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会看着那个白云。 因为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再看见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