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出当时的心情——是恐惧?是厌恶?是忧伤?都有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它使我久久不眠,我在孩提时代,第一次尝到失眠的痛苦。
第二天,一整天上课我都没有注意听讲,我仔细研究母亲那夜的话,先是觉得很安心,过后又被一阵恐惧包围,我怕的是母亲有被韩叔夺去的危险。我虽知道韩叔是好人,可是仍有一种除了父亲以外,不应当有人闯进我们生活的感觉。
放学回家,我第一眼注意的是母亲的神情,她如往日一样照管我们,这使我的愤怒稍减。我虽未怒形于色,但心情却在不断地转变,忽喜、忽怒,忽忧、忽慰,如一锅滚开的水,冒着无数的水泡。
当日的心情是如此可怜可笑。
母亲和韩叔的事情,好像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这件心事常使我夜半在噩梦中惊醒。在黑暗中,我害怕地颤声喊着:“妈——”听她在深睡中梦呓般地答应,才放心了。
其实,一切都是多虑的。我从母亲的行动、言语、神色中去搜寻可怕的证据,却从没有发现。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母亲是如此宁静。
一直到两个月以后,韩叔离开北平,他被调回上海去了。再过半年,传来一个喜讯——韩叔要结婚了。母亲把那张粉红色的喜帖拿给我看,并且问我:“小荷,咱们送什么礼物给韩叔呢?”
这时,一颗久被箍紧的心一下子松弛了,愉快和许久以来不原谅母亲的歉疚,两种突发的感觉糅在一起。我跑回房里,先抹去流下的泪水,然后拉开抽屉,拿出母亲给我们储蓄的银行存折,怀着复杂的感情,送到母亲的面前:“妈,把存折上的钱全部取出来给韩叔买礼物吧。”
“傻孩子。”母亲大笑,她用柔软的手捏捏我的嘴巴。她不会了解她的女儿啊。
这是15年前的往事了,从那以后,我们宁静地度过了许多年。
母亲的老朋友们都羡慕她有一对好儿女,唯有我自己知道,我们能够在完整无缺的母爱中成长,是靠了母亲曾经牺牲过一些什么才得到的。
节选自林海音《母亲的秘密》
插图/出自画家李自健
长大后,
家,
是游子的车票,
是一副永远为你而留的碗筷。
1938年深秋,那时我和有光在重庆有一个温暖的小家。一天早上我正要去参加曲会,有光问我:“今天还要去吗?”话语有些吞吞吐吐,神色不对。我有些迟疑,但还是去了。心里不踏实,只唱了一个曲子就匆匆赶回了家。一切却是很平静的样子,晚饭后,有光轻轻地走到我身边,拿给我看一封电报:“父逝,告弟妹”,是大姐打来的。
我把电报放在枕头底下,整整哭了一夜。
∆ 张家四姊妹合影(左起:四妹张充和、三妹张兆和、次姊张允和、大姊张元和)
人一落生,世上最亲最亲的两个人,顶顶疼爱我们的爸爸、妈妈,都没有了。爸爸在世时,即使相隔再远,也总幻想有一天能全家相聚,再重温童年幸福的生活。爸爸去了,那无限美好的时光将永远只能留在梦里了。
1921年,父亲坐在母亲的棺木旁,久久凝视着母亲年轻美丽苍白的脸,凭人怎么劝也不让盖棺盖的情景,一遍遍在我眼前出现,如今他们又团圆了,妈妈还是那么漂亮吗?我的永远不老的爸爸、妈妈……
父亲17岁结婚,妈妈比他大四岁。达理知书温良贤德的母亲不但担起了管理一个大家庭的重任,而且一直像大姐姐一样爱护、关心、帮助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