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生于1947年的肖复兴,和他交谈的过程中,能感受到这位古稀老人对人生仍在孜孜不倦地寻求真知。
既有童年北京胡同的过往、青少年时代的经历、北大荒知青的历程,又有京城大院文化等成长记忆,肖复兴笔下的每个文字都生动鲜活,每部作品都焕发勃勃生机。加之,肖复兴曾任《小说选刊》和《人民文学》副主编,多年从事编辑工作,有诗歌创作,又有随笔杂感、报告文学、剧本、小说等不同的文体历练,成就了肖复兴文字的浑然天成。近来,他又借助绘画速描、戏剧等不同文艺样式的操练让人生半径像水波一样蔓延开来。
谈到动情处,肖复兴会沉吟一下,国字脸上始终挂着慈祥的微笑。如今,读者或许很容易在北京天坛公园偶遇画画的肖复兴。在祈年殿外柏树的浓荫里,他的眼镜中映出草的嫩绿、树的苍绿、墙的火红、瓦的黛绿。他的背后,是天坛殿宇的暗红色宫墙,脚下是草坪如茵,“在这里,有我的所思所想,所读所感;有我的屐旅行踪,旧梦新景;也有我的情感回溯和生命的流逝”。
济南印象与戏剧缘分
在有曲山艺海之称的泉城济南采访肖复兴,话匣子是从谈论芙蓉古街打开的。肖复兴曾创作《蓝调城南》《我们的老院》《八大胡同捌章》《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等关于老北京文化的书,成为研究老北京,尤其是城南文化绕不开的经典。在他看来,老城区是活着的历史也是活着的地理,在地理和历史之间、现实和过去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十分重要,保护老城区也是保留文化传统和文化基因。他这次来济南特意去老城区转了转,看到好多门口的门联。于是他不免与北京的门联做起对比来:第一,济南老城区门联的内容、词句多是经过推敲的,大多有来龙去脉;第二,济南门联多是请书法家书写,每个门联不尽相同。老城需要改造,但改造应有点路数。既不能完全改造成新的,也不能全盘改造为旧的,能够有特色、保存历史韵味是至关重要的。
肖复兴对芙蓉街的印象尤为深刻,像芙蓉街那般在一条街上集关帝庙、芙蓉池、文庙三处古典景观的街区确实罕见。济南有这么一条老街,应当好好保护,他更希望见到一个别具历史韵味的芙蓉街。他算是济南的“回头客”。早在1979年,他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时便已来过济南。当时,他暑假到南京《雨花》杂志社改一篇报告文学《剑之歌》,那是他发表的第一篇报告文学。从南京返回时经由泰山坐火车到济南老火车站。他下车便去车站附近的大观园转了一圈。
据肖复兴回忆,当时大观园内有好几个剧场,其中有一个剧场正在上演山东话剧团演员王玉梅主演的话剧《秋海棠》。这个话剧令他印象深刻,按理说北京的话剧演出十分丰富,但在肖复兴的印象中北京从来没有演过《秋海棠》,他只在济南看到过这个话剧。
如今再次来到济南,时间已经过去44年。关于济南,肖复兴首次来时便对曲山艺海留下深刻印象,近期他的新作《我的戏剧笔记》在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或许是他与济南的某种缘分。《我的戏剧笔记》一书上辑主要是京剧,下辑多是话剧。原本京剧、话剧多是下里巴人,现在却逐渐成为阳春白雪。话剧曾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的街头上演,抗战中的话剧,犹如雾霭中的闪电,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给人们以寄托、动力与狂喜。“抗战话剧”启示着人们思考戏剧的位置,以及戏剧与社会的关系。
一座城市的文化影响着这座城市的老百姓,让老百姓能够走进剧院看得起戏剧很重要,城市理应为大家提供公共文化上的便利。《我的戏剧笔记》一书写了十几年,最初仅仅是一些看戏随笔。2005年左右肖复兴才接触京剧,当时看了一场名为《秋江》(《玉簪记》一折)的折子戏,《秋江》以舞蹈的形式、虚拟的方式来演述一段戏剧,他看完之后大受震撼。此前他只觉得京剧咿咿呀呀唱半天,也不懂得欣赏唱腔之美。读书期间,中央戏剧学院有一门为期两年的中国古典戏曲史课程。肖复兴表示,当时因为主要想进行文学创作而没有学好这门课程,看完《秋江》以后,便有意识地补课,看了《打渔*家》《锁麟囊》等一批京剧。
中国古典戏剧内容丰富、形式独有,古典小说与戏剧密切相关。肖复兴在文学创作过程中也有意识地学习一些戏剧结构和戏剧冲突方面的内容。
随着对京剧的深入了解,肖复兴逐渐发现了京剧的博大精深,以及在世界戏剧史上的重要地位。英国的老维克剧团上演的莎士比亚戏剧,如果没有经过内容改编以及形式的创新,便会越演越淡。京剧也是如此,这与流行艺术方式密切相关,更与大家对戏剧认识的深浅密切相关。于是,肖复兴便写起这本著作来。
“读书要趁早”
一个人的成长史就是阅读史,同时读书也会不断拓宽生活的半径。肖复兴近乎传奇的读书经历夹杂着一个逝去时代的影子。近期,他受邀做客山东文艺出版社的“大家文学讲坛”,在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从记忆深处拾觅出几段“个人阅读史”。
读书要趁早,就像落叶飞不上枝头,书籍于肖复兴就像空气和水一样不可或缺,成为他心灵不可替代的慰藉。
小学时的肖复兴在一个摆满各式各样杂志和报纸的架子上挑了一本《少年文艺》。如今,即便时隔66年,肖复兴仍然记得那本杂志上有美国作家马尔兹的小说《马戏团到了镇上》。这个作品在他心中引起一种莫名的惆怅,夹杂着美好与痛楚之间忧郁的感觉。关于小学时期的读书经历,肖复兴曾在《那片绿绿的爬山虎》《文学阅读与成长》《第一本书的作用力》等文章中谈及。
在肖复兴看来,文学作品犹如一艘小船,它可以带着大家滑向更宽远的水域。
青春时期的阅读和青春一样,都是一次性的,无法弥补。肖复兴在《花阴凉儿》一文中记录了一段关于中学时期阅读的往事。肖复兴去北大荒的时候,带走两个箱子,其中一箱装的都是书,同学还送给他一个外号“肖箱子”,取“潇湘子”的谐音。
在北大荒,有一个人令肖复兴难以忘记,他叫曹大肚子,从原沈阳军区复员后在一个农场兽医站钉马掌。那时,肖复兴在猪号里干活,冬天的一个晚上,在兽医站工作的同学顶着铺天盖地的“大烟炮儿”(又称“吹雪”或“雪暴”),走了整整18里的风雪之路找到肖复兴,然后两人又步行18里路,连夜赶到场部等待第二天早上见曹大肚子借书。
在北大荒最后的两年,曹大肚子成了肖复兴的图书馆,那些丰富而宝贵的藏书奇迹般地出现,让肖复兴感到北大荒神奇的一面,也感到处江湖之远的民间力量。
有很多人问肖复兴,为什么你那么幸运,能够遇到那么多爱书人?肖复兴说,一个认真读书、热爱读书的人到哪里都能找到自己读书的朋友。肖复兴并非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幸运,一个人是否能将别人给予的温暖像篝火般点燃,以此燃烧自己的人生十分重要。
肖复兴悟出一个道理:曹大肚子和他在北大荒因书结缘,读书让彼此的人生更丰富、更多彩。人生和读书密切联系,人的一生如果没有书之光影的辉映,那么生命便是苍白的。
他很喜欢两句古语,一句是放翁的诗:“晨炊躬稼米,夜读世藏书。”另一句是北京明永乐年间开业的老药铺万全堂中的一幅抱柱联:“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说的虽是医德,其实也可作读书的座右铭,读书也是一种修合,不是给别人看的,也不是为别人读的,更不是为功名利禄。读书人的德性,心知书知,天知地知。
肖复兴并不认同“读书改变命运”这个观点,这句话带有明显的功利色彩。读书的真正意义在于丰富人生、滋养心灵,让人生更丰富、更开阔,让朋友遍天下。如果将读书看得太功利,那便缺少了坚持阅读的毅力。
让读者心动足矣
能够严苛地对待自己的文字、始终具有追求真理的热情,这在一个写作者那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似乎很难用一段简洁准确的文字全面地概括肖复兴,但他无疑是勤奋的多面手,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甚至剧本均有涉猎并有所成就。
肖复兴最初从散文阅读、写作入手。
如果说故土是肖复兴散文的情感栖息地,那么生活在北大荒那片黑土地上的人们则是他终其一生挥之不去的鲜活记忆。
写作是肖复兴的人生“转折点”,他最初是如何走上创作道路的?
一切还要从1971年的冬天谈起,当时肖复兴在生产队的猪号里喂猪。大雪封门无处可去,他便趴在烀猪食的大锅旁,在一个横格本上写下了10篇散文。写得怎么样?能否发表?他心里没底。
思前想后,他把文章寄给叶圣陶的儿子叶至善,很快收到回信。而且,像他父亲叶圣陶一样,叶至善也逐字逐句地修改了每一篇。
时间倏忽,大约在1972年春天,肖复兴将其中的一篇《照相》寄了出去,很快发表在新复刊的《北方文学》上,这是他的处女作。后来,叶至善陆陆续续地将这十篇文章一一修改并发表,最初的写作就这么开始。
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肖复兴始终保持长盛不衰的创作力。几十年如一日保持不断开掘散文题旨以及文本多变的秘诀是什么?
回忆是一种重逢的方式,人物的命运必须要有时间的跨度才能显现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肖复兴的作品愈发忆夕怀旧。
童年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在肖复兴看来,童年的回忆越多,可写的东西也会越多。对写作者而言,童年记忆、童年经验对作家的影响巨大。除此之外,人上了岁数,对童年的经历有一番新的认识。好的作家会在回忆往事时有一种新的认识,有一种新的光发出来,这种新的发现是作者的本事,对一个作家的创作道路至关重要。
他在《小院纪事》中写了5件小事,大多发生在1975年前后。
1978年,朋友借住肖复兴的房子。某天,肖复兴回家想找一个铁皮箱子,那是他父亲的遗物,里面放着肖复兴所有中学阶段的日记,以及在北大荒写的诗歌和一部30万字的名为《希望》的长篇小说手稿。
最后,肖复兴在小院墙角发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箱子,里面的“宝贝”面目全非。多年以后,肖复兴再次回忆起这段往事,他又重新作了一番理解:朋友比自己小约7岁,两代人的成长背景不同。
那个年轻的朋友和肖复兴像隔在对岸,即便面前流淌着同样的水,拍打冲刷的却是不同的堤岸,留下的是不同的回声。于是,肖复兴在文章结尾处有了这样一个收梢,茨维塔耶娃诗里说:在我们之间还隔着一个自然段,整整一段。于是,在这段回忆中,便有了历史的感觉以及个人情感的回音。
真正打动人的并不是过程,而是就那一点,让读者的心一动就足够了。
如今大多数人沉迷于碎片化、快餐式阅读,阅读媒介的变化使得读者的阅读方式、阅读习惯正在发生根本性变化。
作家无法对这种变化熟视无睹或者一概地责备读者。目前肖复兴正致力于艺术追求方面的自我加码,要求自己尽可能写短文章,也从川端康成和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中汲取创作的营养。近期,他给作家出版社编了一本《精短散文100篇》,加起来一共10万字,在《人民文学》2023年第7期发表的作品《北大荒之味》也是力求写得简短。
不仅如此,肖复兴也在尝试让自己的作品更有历史的感觉。作为“老三届”他最近正计划创作一本《食光百记》,预计用近10万字记录下贯穿自己一生的各种食物,希望通过饮食勾勒出与共和国共同成长的70多年。
肖复兴也在警惕自我重复,读者眼明心亮,能够看出作家在创作方面的努力。抒情也要有节制,力求让作品有一点叙事性和情节性,尽力写得亲切、平易、自然。
耍好两把刷子
在肖复兴看来,他对万事万物的美感、善感和敏感,都是文学艺术给予的。七十余载人生沧桑,生活并非一帆风顺,然而肖复兴的生命底色却是一直充满希望,即使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里,他也坚持用读书、用音乐、用思考来滋养自己。
肖复兴认为,饮食需要讲究营养均衡,人的成长更是如此。两把刷子能够耍起来,也是本事。
人应该涉猎广泛一些,人生要想丰富起来,还是需要有点儿风花雪月、闲情逸致,尤其是文人讲究这些,普通老百姓也得有些爱好。将读书和爱好连在一起,读书的范围也就宽广了。
他本人对古典音乐、摇滚乐,中西方戏剧、体育、历史等领域都有所涉及。2007年的一场车祸,让肖复兴像有类似“因祸得福”经历的日本导演北野武一样认真学起了绘画,他自学建筑和风景画的入门导师是奥地利画家埃贡·席勒。参观美术馆,是多年来肖复兴在世界各地旅行,特别是去美国探亲期间最热衷的行程,这是喜好古典音乐之外的另一个肖复兴。
于是,在多种兴趣爱好的滋养之下,肖复兴的人生底座、人生积淀愈发坚实、深厚。就像他在文章中所写的那样:“这个世界存在再多的丑恶,再多的不如意,再多的压抑,再多的悲痛欲绝,只要还有哪怕一点点美的存在,为了那一点点的美也是值得活下去的。它就像凌晨天边那一抹鱼肚白的晨曦,虽然微弱只是那么一点点,但不用多久就会带来朝霞满天。”
《年轻时应该去远方》一文中,肖复兴表示,人生半径要像水一样蔓延得更宽更远。生活应当四处蔓延开来,绝对不能自我封闭。
肖复兴现在的生活很简单,很少出北京,但常常去天坛公园。
童年时,肖复兴家离天坛公园很近,即便是现在的住所,离得也不算远。几十年来,肖复兴成为那里的常客,尤其最近几年迷上画画,更要去那里画钢笔速写。画画时,他的身边总会站着几个看画的人,无论褒贬,一定得聊上几句。先前他老觉得不自在,后来冒出个念头:如果天天到这里画画,可以接触到好多人,随手记下各色人等的人生百态,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
画画过程中也能与人交流。通过对话产生这种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感觉,越是萍水相逢,越能说出心里话来——这或许就是人际交往诡秘的一面,或称“萍水相逢逻辑”。
北京人爱聊天,外地游客有的也愿意聊天,画画成为肖复兴扩大生活半径,与人打交道、与社会建立联系的方式。遇见各种各样的人,无形之中拓宽了他的视野。而且能帮助他写一些除自己人生经历之外的新东西。于是他去天坛公园更加频繁了,肖复兴根据自己的经历写了《天坛六十记》和《天坛新六十记》,并配上他手绘的插图,让读者从磅礴的皇家气派中,感悟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