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晚熟的人》中说：一个人，特别想成为一个什么，但始终没成为一个什么，那么这个什么也就成了他一辈子都魂牵梦绕的什么。
魂牵梦绕尚且还好，就怕成了执念，执着一生。
初中时候，学校有个卖笔芯的中年男人。
他终日拎着一个干净的军绿色小布包，里面装着各种粗细和颜色的笔芯。
我曾去他那里买过几次笔芯。
他的笔芯价格公道，但他似乎不在意我是否会买，更愿意问我学习中有没有遇到困难，并叮嘱我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
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这样问我。和同学们交流后发现，他几乎会这样问每一个去他那里买笔芯的同学。
我觉得奇怪，疑心他是不是有点不大对劲，就去问了母亲。
母亲用平静的语气告诉我：
那是个可怜人。
在母亲的讲述中，我大致知道了他的一些经历：
年少时聪明伶俐，学习优异。突然父亲得了重病，不得已辍学。
几年后，他父亲病好了，他又重返校园，和明显比他小五六岁的同学们坐在一起，重新学习。
高考时，他觉得自己考得挺好，却一直没等来录取通知书。
关于他的通知书，当年流传两种说法：
一是他被人顶替了。
二是他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当地邮寄，掉进了邮局书桌的缝隙里，第二年春天才发现。他也就错失了去读大学的机会。
高考后的几年，他整日疯疯癫癫，经常在大街上边跑边背古诗文、背俄语、背各种理科公式。
有人可怜他，会给他点吃的。
有人笑话他，在后面指指点点。
有不懂事的孩子跟在他后面，一边喊着傻子，一边用石子砸他。
疯狂的到底是谁呢？是他，是那些笑话他的人，还是那些跟在他后面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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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过了五六年，他突然好了。
他开始跟着父亲下地干活，遇到亲戚邻居也知道打招呼了。
再后来，就没人关注他了，大概是因为他已经正常了吧。
不知道哪一年开始，他成了在中学门口卖笔芯的小贩。
我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学校门口卖了七八年的笔芯了。
我们下课和放学的时候，他就一脸笑意和每一个买笔芯的学生聊天。
同学们都愿意接近他。
他的衣服虽然旧，但总是干净整洁。
他身上从来没有散发过异味。
他似乎永远都在微笑，永远都不会对我们发脾气。
偶尔有调皮的男生嘻皮笑脸捉弄他，他也只是不理他们，从来没有过激行为。
我们上课的时候，他就蹲在学校门口，拿着粉笔在地上写字。
我见过他的字，整齐雅致，一笔一划都十分有力。
每写完一篇，他就用布鞋底蹭掉，再写下一篇。
有时候是古诗和名人名言，有时候是他自己写的诗。
有时候还会有化学分子式。
有一次，他竟然和我聊起物理，三言两语就帮我理清了某个知识点。
初中毕业后，在大街上见到他几次。
他似乎还是以前老样子，挺直腰板，一丝不苟地走在人群中，像一个骄傲的孩子。
头上还戴着那顶灰蓝色的帽子。
上身还是那件深蓝色的长袖，已经洗得发白。
我没有去和他打招呼。
他应该不记得我，也不需要我的寒暄。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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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卖笔芯的中年男人，现在应该有六十岁多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也只是在读到莫言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想起他。
想起他和我说到书本上的知识点时，那双发光的眼睛。
想起某个冬天的傍晚，他缩在初中大门一侧的角落里，从袖子里钻出两根手指，捏着半截粉笔一笔一划在地上写字。
上大学可能会成为他一生执着的梦吧。
他努力过，也坚持过，终究还是错过。
莫言说他一直对打铁念念不忘，所以他总是在小说里，不由自主写铁匠、写铁匠炉、写打铁。
这是梦想的另一种实现形式。
或许，那个卖笔芯的中年男人，借着卖笔芯，借着和学生聊天，借着点拨学生学习，已经实现了他的理想。
他的现实理想，在即将实现的最后几步，夭折了。
贫穷的家庭和匮乏的人际关系，困住了他。
或许，从他疯癫的那一刻起，他就给自己造好了实现理想的长路。
即使在清醒之后，他依旧选择相信，只要不离开学校，不远离学生，他终有一日能实现理想。
唐伯虎说，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他应该毫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对他来说，只要心中还有信念支撑，就够了。
所以，他应该会长命百岁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