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在《闲情偶寄.种植部》中,品赏花卉风姿,解读花草幽情,从其色、香、味、态、时出发,尽情拓展想象的边界,超脱了执泥形迹的表相追求和世俗之见,表现出新颖特出的兴趣、眼光和识见。在《兰》《蕙》篇中,更是以典雅机趣的文字,寄寓了文人雅士的高洁情怀和不凡志趣。
世称松、竹、梅为“岁寒三友”,但是,竹子有节而少花,梅有花但少叶,松有叶却没有香气,唯独兰花是花、叶、香三者都具备的花中君子。兰花历来是高人逸士的象征,“兰生幽谷,无人自芳”,大似斯文不遇时,无人采佩世无知。但它处深山,不以境寂而色逊;居幽谷,不因谷空而貌衰。就像“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的君子和隐士,不因隐退山林无人赏识而闷闷不乐。但孔子却因此而喟叹:“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孔子志在用世而有为,他不是隐士,也不愿成为一个隐士,因生不逢时、志不得伸而感伤、喟叹。“兰生幽谷”是多数士人的人生处境的写照,也是其人生况味的形象化概括。李渔对此的惋惜和不平,与孔子的感慨情怀是一脉相承的。
“然使幽谷无人,兰之芳也,谁得而知之?谁得而传之?其为兰也,亦与萧艾同腐而已矣。”但是,如果幽谷里没有人,兰花的芳香谁会知道?谁把它传播出去呢?这样兰花也只好同野蒿臭草一起腐烂了。虽然世人推崇幽兰含香在山的清高品质,但李渔却认为,兰花隐居幽谷中像怀才隐居的君子,这是兰的一种悲剧性处境。香草与萧艾同腐,它的美德与价值就没有体现出来。正如李白《古风》所写:“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把自己比作生在幽园里,被众多荒草掩埋的兰花,若无清风来吹拂,兰又能为谁而香呢?李白不甘平凡,渴望建功立业,因此而感叹自己怀才不遇,“不如当路草,芳馥欲何为?”表达了一种积极入世而不得的苦闷。李渔为兰生幽谷、君子不遇而深感遗憾和惋惜, 表达出积极入世的人生哲学与生活态度。“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现实的确是这样。但是“既不闻其香,与无兰之室何异?”既然闻不到它的香气,有兰花的屋子与没有兰花的屋子又有什么差别呢?花香被视为人的内在美德的象征。幽兰长于深林,其清远幽淡的气息,自古为谦逊自持的美德典范。空谷幽兰是历来对士人卓然不群、固守恬淡、自持有守的行迹颂誉。而李渔却对于观赏兰花有特出之处,即换位思考,从兰的角度思考,如何在进退之间尽享幽兰的芬芳。
“虽有若无,非兰之所以自处,亦非人之所以处兰也。吾谓芝兰之性,毕竟喜人相俱,毕竟以人闻香气为乐。”虽然在栽种兰花的房间里,香气有还似无。这香气馥郁的兰花并不甘于处在这种被忽视甚至无视的境地;而观赏兰花的人也不应该这样对待它。其实,兰花生性喜欢与人相处,它也以人能闻到它的香气为乐事。兰之香气清冽浓郁,就是一种积极进取精神的象征,正如有抱负、有才能的国士,时刻都在积极寻求实现自身社会价值的机会。而“文人之言,只顾赞扬其美,而不顾其性之所安,强半皆若是也。”世俗文人多半只知道赞美兰花含香避世的清高之美,却不顾其卓然挺立于萧艾之中,有“含薰待清风”的渴望,也有“愿得君子佩”的志向。
人与兰花相处贵在有情有趣,品赏兰花之清香、清韵还要有方法。既有情趣又知道方法,“则坐芝兰之室,久而愈闻其香”。而“兰生幽谷与处曲房,其幸不幸相去远矣”。兰花生长在幽谷深山,或者被精心颐养在幽静的内室里,它的幸运与不幸运相差很远了。这就像有才有德之君子,遁世与入世的区别,人的命运遇不遇的区别了。李渔在品花赏草的过程中,感悟世态人情,寄予了深沉的世道感叹。
赏兰,最适宜的环境莫过于书房了。自古以来,兰就是文人书房最经典的绿植之一。文人热衷于艺兰,观兰,闻兰,其实是将兰作为一种精神寄托和人格象征。
当兰花刚刚长出蓓蕾时,就挪动它们的位置,原本放在室外的要搬到室内,放在远处的要搬到近处,放在低处的要搬到高处。“看花一月,观叶经年”,兰的花期也只有一个月左右,这样细心地把花移至曲房,是为了更好地赏花品香,而不是对它前倨后恭。人们看重兰,主要是看重它的花,叶子只是花的陪衬而已。当兰花在居处摆放的位置一旦定下来,就应当美化它周围的摆设,可以将书画、香炉、瓶子等器物都错落有序地摆放在兰花盆的旁边。春兰的叶姿优雅,花香清冽,因此更适宜入室,也便于挪动、浇水和养护。入盆时可以配精致的矮盆,或者细腰曲身的花盆,无不协调优美。把花盆一同置于画案、书桌或花几之上,可以上赏兰,中赏盆,下赏几,成为书房窗下一道优雅的风景。入室之兰已经融入了养兰人的生活,品茶、读书、弹琴、焚香、作画、写字,皆可与兰为伴,喜其色,辨其形,体其器,嗅其香,悟其器,会其心,感其神,可谓乐事雅事,赏兰之道尽矣。李渔在园圃莳艺中,表现出机巧的生活智慧,在物我神通之际,尽显文人的机趣才情。既显示出闲雅的生活格调,更是在世俗的生活中建筑起一个脱俗的精神殿堂。
但养兰也有忌讳。那就是不能烧香,兰花被香一薰就会凋谢。这并不是嫉妒其他的香,而是兰花的性情就像神仙,害怕接近烟火,它不是忌讳香气,而是忌讳火气。因此,花盆的摆放位置和该提防的东西都要处理好。这里说的都是养兰的情趣问题,而不是品赏花香的方法。“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原因,在于人们只知道进却不知道出。如果从室中出来再进去,那么后来闻到的香气要比先前闻到的更加浓郁。所以,在有兰花的房间不可坐得太久,可另设一间没有兰花的房子作为退避的地方。这样时退时进,在有兰花的房间处的时间长,退出来的时间短,就好像时时刻刻都闻到了香味。即使坐在没有兰花的房间里,香味也会像倩女的游魂一直缭绕在身边。这是一种欣赏兰花的方法,情趣也在其中了。如果只有摆放兰花的房子,就可以把门外当作退避的地方,出门去办别的事情,事毕再进来,这样无意之中闻到的花香会更觉浓郁。这就是李渔所谓享受兰花香味的“秘诀”。
古木兰草
不仅可以这样享受兰花的香气,凡是有花的房子,都应该这样做;即使在薰香的房间里也可以这么做。在薰了香的房间里坐久了,与没有薰香一样闻不到香气。这时,门上布帘是必不可少的,保持香气全靠它。如果只是靠门扇来开关,门一开香气便全都消散了,不会有一丝香气保留下来。
兰花因其气清、色清、神清、韵清而给人以高洁清雅的优美形象,被称为“花中君子”。故艺兰之人,不惜跋涉深谷林间,寻采野生之兰,移而置于轩庭房室之中,配山石以衬其隽秀,置曲房以赏其香幽。闻其香,瞻其容,尤其在香气的导引下,会产生一种如入禅境他界之感,从而寄托其超然绝尘的理想。
在李渔笔下的兰,就是与梅、竹、菊合称花中“四君子”的春兰,也叫兰草,它和蕙一样,都是一种香草。如“兰心蕙质”就是把春兰和蕙兰相提并论,用来比喻女子心地纯洁、性格贤淑。李渔在《蕙》这篇文章中,写到与春兰相似的另一种香草——蕙兰。其实,在古代,含有“兰、蕙”二字的成语,多用于比喻节操高尚、“遁世无闷”的贤人隐士。屈原在《楚辞》中常常将兰、蕙并提,以表明兰、蕙为同类,并加以人格化象征高洁之士:“余既滋兰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其中的“兰”与“蕙”均比喻贤者。意思是说, 我栽种了许多亩兰花, 又培育了很多蕙草。用来比喻自己辛勤培养了许多贤才。兰、蕙都是古代文人理想的君子人格的象征,而君子在男权社会里自然指男性,因此可以说,兰、蕙都是男性化的花卉。
但蕙和兰的区别,就像芍药和牡丹一样,只有一点点差距。而世上看重兰花的人一定轻视蕙,这些人都是抱有成见的。人谓蕙之花不如兰,其香亦逊于兰。其实蕙逊于兰者,既不在花色,也不在花香,而在叶姿。就像芍药之逊于牡丹,原因也不在花和香气,而在枝梗。牡丹属木本花卉,花开的时候,高高地悬在枝梗之上,有了居高临下的气势,就能够形成一种威严的仪态。其花王之尊,尊于势也。而芍药出于草本,仅有叶而无枝,如果不得一物相扶,花开太盛时就只能倒在地上了。这就像当官的人如果没有车马依仗,能够自己形成威严的仪态吗?而蕙比不上兰的情况却正好相反。芍药之叶苦其短,蕙之叶偏苦其长;芍药之叶病其太瘦,蕙之叶翻病其太肥。芍药之梗当强而反弱,蕙兰之叶当弱而反强,蕙兰的叶子比春兰的更宽更长,和它的花相比让人感觉不相称,因此人们“病其太肥”。这就是蕙比兰逊色的原因。
春兰与蕙兰开花的时间也有先后的顺序。春兰大多在早春开花;蕙兰为晚春开花。“兰终蕙继,犹芍药之嗣牡丹,皆所谓兄终弟及,欲废不能者也。”春兰谢了,蕙兰接着开,就像芍药接替牡丹一样,所以,兰与蕙可称“兄弟花”,“兄终弟及”是“天下之通义”,花亦如此。这是由草木花期的联想中传递出众卉的人间品相。善于种植蕙的人,技巧全在留花去叶,痛加剪除,把长者裁短,肥者剪瘦,使与兰叶相似,这样就把蕙变成了兰,与“强干弱枝”的审美标准吻合了。李渔和屈原所说的兰花和蕙是同类的香草,又称兰草,和蕙草只是品种不同。这种兰草和我们习见的叶肥硕、花丰胰的兰花是不同的。兰草是菊科植物,多年生草本,有茎有叶,全株散放香气。而兰花则为兰科植物,有叶无茎,而且只有花是香的,叶却不香。所以,人们多用全身能散发香气的兰草与蕙草,即古之所谓“香草”,来比喻君子之高洁雅正的人格品质。
李渔在《闲情偶寄.种植部》中写道:“予谈草木,辄以人喻。”他以物我同理的心态观照草木花卉,把“兰生幽谷”当作一种对自我处境的反省及审鉴,在对兰与蕙的比较中投影人世的百种情态,写意自我的形象建构,形成了独具一格的草木品赏文化,成就了一个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草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