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徐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浪迹一生，写下这样两句，借由这两句忆起一幅春水游人图时，他已经垂垂老矣。唐朝的灭亡，让他再也回不了家乡。虽然在西蜀受到重用，官至宰相，那到底算是沦为他乡异客。轻柔如绸的词句，背后隐含着怎样一船沉重哀婉犹如裂帛的痛楚？
诗，是境界开阔的载道之文。词，是意韵悠长的心情絮语。花间词，就像蜜蜂于万花丛中采集花粉那样，从男女爱情和相思别怨中提炼而出的蜜汁。作为花间词的代表人物，韦庄拥有一颗多情的心，和一支多彩的笔，画下过人面与桃花、梦境与思念、深夜的依恋、残月下的离别、陌上少女对爱情和归宿的渴盼，也曾用诗的方式记取九江的烟月、漳江的猿啼、富阳的帆云、南昌的芳草和落霞、信州的雾气渔灯和钟声谷寺、衢州的千山红树万山云，西塞山下的孤峰片月澄潭似蓝……
而这一路向南的旅途，途中流转变幻的光影，却源于尘世的变迁，正如他自己所言：“避世移家远，天涯岁已周。”
最有名气，最能串联起韦庄一生行迹的，是一组《菩萨蛮》。这是他人到暮年时，静静的追忆似水年华，也是一个多情之人的战争与和平。战争与和平，实则是战争与爱情。爱情，除了人与人的佳期如梦，也无妨包含一个人的家国情怀。
当我们品读这五首一组的词时，可以了然窥见错过有一位佳人隐于其后，就像精致的雪白信笺上印着微凹的粉红人像。他深爱过她。当他忆起自己与她之间的欢喜伤悲，也就打捞起流年中与之相关的寒暖痛痒。
韦庄生活在五代十国的乱世。战乱迫使下，他背井离乡，流寓江南，也因此和心爱的人离散。第一首《菩萨蛮》写分别那天，点着香灯、垂着流苏帐的红楼，原本是缠绵缱绻的温柔乡，他却要和她在此道别。她弹了一曲琵琶语，为他送别，又流着泪，和他互道珍重再见，叮嘱他早日归来，因为，“绿窗人似花”。
相爱本难，在车、马、邮件都慢的古代，在一别就是一生的乱世，相爱更难，也就更容易一生只爱一个人。时空的阻碍，让失去的人升华为无可取代的巫山。纵使乱花渐欲迷人眼，自己心中的梦总是最美。若有追寻，若有失落，而心无寄托，你一定也曾遇到这样的时刻吧？韦庄对这种感觉的体验尤为强烈，除了“红楼别夜堪惆怅”，他还写过“惆怅却愁明日别”“莫怪相逢倍惆怅”“一生惆怅为判花”，山南水北，寻寻觅觅，一不小心就感到怅然，仿佛这种灰色他心绪的主色调。第二首《菩萨蛮》流传最广，词人追忆的地点蒙太奇般由洛阳跳转至江南：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年轻的时候，韦庄就对江南怀有一份向往。彼时，他还在家乡长安，科考落败了，又赶上黄巢起义，为此逃往洛阳，听闻从金陵来的人“见说江南风景异”。如何异？
一场大病初愈后，他就去了江南。景美，人美，酒美，生活方式也美，这样的地方，跟陷入战乱当中的长安相比，简直天堂地狱。别人劝他，留下吧留下吧。江南固然很好，但他选择了继续漂泊。
追忆的镜头再次跳转，为此至有了第三首《菩萨蛮》，写他离开江南，去往下一个地方后对江南的怀念：“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老掉牙的那句话——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生活，不是活过的日子，而是那些能够在讲述中凭借生命灵光得以昨日重现的闪烁而灿烂的片段。就像浪迹江南的韦庄，山水是优美的，杯酒是醉人的，漂泊的人恰是风华正茂的年岁。有多少好时光能胜过如此？就算攀枝闻花香，有时醉宿花丛，他似乎不曾留落一丝情缘，看起来无牵无挂的人最是逍遥快活。他选择了继续漂泊。当一个人年华老去，追忆年轻时，就像透过望远镜眺望连绵起伏的山峦，近在咫尺，却咫尺天涯。他说，“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真的不归吗？只是归不了。这份信誓旦旦，看似的决绝，实是假装的倔强。
唐昭宗被*，唐朝走向灭亡，朱温建立后梁，而韦庄结识了西川节度使王建，并被聘请入蜀。在此机缘巧合之下，他转了一大圈之后来到成都。王建自立称帝后，任命韦庄为宰相，他制定西蜀的开国制度。
那个“当时年少春衫薄”的少年，已经进入古稀之年。他在第四首《菩萨蛮》中告诫自己，要珍重如今这位君主的对自己的器重，人生苦短，活在当下，过去的已经过去，今朝有酒今朝醉，“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看似的洒脱，好像在说无所谓，谁知这背后没有一层又一层的无可奈何？关于家国，关于故乡，关于那个“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的人……古人也好，今人也罢，呵呵一笑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是在苦笑，是强颜欢笑，是为笑而笑。但也只能这样了。
写到第五首《菩萨蛮》，韦庄又将追忆的望远镜转向洛阳。洛阳，洛阳，是他故国的首都，年轻时在那里写过一首《秦妇吟》而名噪一时。在这座“城外花如雪”的城市，有他怀念的红楼，红楼上住过让他怀念的美人。事到如今，唐朝、洛阳、红楼，一切都回不去了。回不去的地方，都可称作为生命流徙中的故乡。而眼前，成都的桃花开了，春水绿了，水上的鸳鸯双双对对，悠游自在。洛阳城外的魏王堤上，又是柳荫浓密吧？想到这里，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凄迷如雾，人生如梦啊！至于最后那一句“忆君君不知”的君，是红楼的美人？还是故国的国君？亦或是更深寄意的对象？只能是读者自己的智者见智仁者见仁。
五首一体的《菩萨蛮》，写的是遗憾，是一个人一生当中遗失的美好，也是一份花落水流的意难平。在渐行渐远渐无影的行程中，他不仅仅沦为故乡的客子，更是不可避免地成为岁月的游人。最终又能够把握住什么呢？惟有“画船听雨眠”的时候，“骑马倚斜桥”的时候，“凝恨对残晖”的时候，都会想起“绿窗人似花”的那个人。无须想起，从未忘记。
雨，是一生错过。花，是世间至美。飘着雨，结着丁香的诗词，成为诗人余生的寄托和依恋。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