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写檄文第一要义,是先记住檄文的基本三元素:
“你混蛋!”
“我打你!”
“我(们)牛逼!”
像刘邦打项羽时,有篇极简单的讨项檄文。短得要命,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义帝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兵皆缟素。悉发关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义帝者。”
第一段: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义帝江南,大逆无道——项羽你混蛋!
第二段:寡人亲为发丧,兵皆缟素——我打你!
第三段:悉发关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义帝者——我们人那么多那么牛叉,大家一起跟我打!
在格式结构符合的基础上,整点儿文辞,旁征博引。
比如陈琳为袁绍讨曹操檄。
开头先说秦时赵高弄权,西汉吕后弄权,说弄权者是坏人。
再说曹操弄权,那就是大坏蛋。说曹操*了边让,又擅朝政,败法乱纪,又欺负杨彪,还挖坟盗墓,豺狼野心。上下都恨他。
情绪上来了,辞藻不妨凶猛些:
是以衮、豫有无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
回头就说我要打你了。就得夸袁绍自己,那就很浮夸了:
奉汉威灵,折冲宇宙;长戟百万,骁骑千群。
奋中黄、育获之士,骋良弓劲弩之势。
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
大军汎黄河以角其前,荆州下宛叶而犄其后。
雷震虎步,并急虏廷。
若举炎火以炳飞蓬,覆沧海以沃熛炭,有何不灭者哉?
也没忘了忽悠曹操手下,说曹操手下心也不齐,这是立功的机会啊!
斩了曹操首级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手下的人只要投降就不问!大家走起!
难怪曹操听了毛骨悚然,头风病都好了。
这里有个著名细节。曹操后来捉了陈琳,问他骂自己就得了,干嘛辱骂曹操祖宗?
陈琳回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得以免祸。
其实陈琳骂曹操檄文这里,与其说是辱及祖父,不如说是揭露了曹操的背景:
曹腾和曹嵩跟宦官集团脱不了干系。
陈琳这篇浩浩洋洋的檄文,针对对象,肯定也不是没读过书的普通百姓,而是读书人。东汉末年,士人和宦官矛盾众所周知。跟读书人强调曹操跟宦官的关系,是很毒辣的一招了。
写檄文,除了旁征博引、文辞璀璨之外,还得有针对性面向对象啊。
以此为例,宋濂给朱元璋写的讨蒙檄文,面向对象是齐鲁河洛燕蓟秦晋的中原人。上来就说: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治天下者也。
这是用民族大义说事,让大家反元。
然后说元朝无道,恢复中华,就顺理成章了。
最后夸自己牛,那是:
居金陵形势之地,得长江天堑之险,今十有三年。西抵巴蜀,东连沧海,南控闽越,湖湘汉沔,两淮徐邳,皆入版图,奄及南方,尽为我有。
——我统一南方了,我好牛逼!大家一起来!
最后也没忘了争取队友: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故兹告谕,想宜知悉。”
——只要拥护我们的,管你出身肤色,都是我们自己人!
至于文辞嘛,骈四俪六,大家都懂。
学过写文章的,自然知道《滕王阁序》。虽非檄文,气势却是铺天盖地。怎么来的?
先四字对开始: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然后长一点: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再长一点: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
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长句到一定程度了,再上短句带节奏。短句密集,长句铺排,如此文气舒卷。
掌握了这点后,咱们看看骆宾王《讨武瞾檄》。
上来第一段,先攻击武则天。
四字对:
性非和顺,地实寒微。
六字对:
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
再一次四六后,长句上:
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之后就这样长短长短,说武则天多么豺狼成性残害忠良。中间夹杂点朱虚侯、霍光的典故。第一段骂完了。
第二段,自吹徐敬业了。又是四六对加历史典故:
皇唐旧臣,公侯冢子。
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
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
一层一层鼓气势。
最后吹牛,又是从短到长,和陈琳那篇有点像: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
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
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
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
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但比陈琳好玩的是,最后这两句,气势鼓得高高的,不纯粹是铺排了,成了千古名句: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所以王勃和骆宾王并称初唐四杰,并无虚致。
所以咯,一篇像样的檄文是:
先按着基本格式:你混蛋!——我打你!——我牛逼!
注意说话对象,贬抑对方,吹嘘自己,煽动中间派。
敌弱则吹嘘自己,敌强则鼓舞自己。
关键时刻多用骈俪加强气势,理由不够气势凑。
咱们来个简单的模本。
比如我们无锡人吃汤圆,分肉馅、芝麻馅、猪油菜馅和豆沙馅儿。
肉馅,别地没有,外来的人许多吃不惯。
那我起个檄文,讨伐肉汤圆。
《讨肉汤圆檄》by张佳玮。
其肉馅汤圆者,貌状忠厚,内藏奸险。
敷脂粉以皎面,实荤腥于腹心。
毁因断承,忘甜品之初心,伤风败俗,违汤圆之真意。
我芝麻、豆沙与猪油菜为馅之汤圆者,或柔腻而幽香,或细致而洗练,或鲜浓而悠远。
既为点心,未肯造次。
不敢忘羹勺之恩,岂能违人伦之常。
目宵小之猖獗,常疾首兮瞻望。
今当奋心扬声,以讨不臣。灭异端之肉馅,复汤圆之正统。
我等汤圆倡其首义,凡愿与我同灭肉汤圆者,如油条、玉兰饼、梅花糕、小笼包、馄饨、萝卜丝饼之类,又诸小吃店、点心铺、早点摊愿与我协力者,皆我同志也。
不惟剿灭伪肉馅之宿孽,兼且重造我点心之光荣。
请看今日之餐盘,竟是谁家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