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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第八届“青春文学奖”获奖作品专号)收录第八届“青春文学奖”获奖的10篇中、短篇小说和10组诗歌作品。与之前几届一样,本届获奖者一样年轻有朝气,最小年龄21岁,平均年龄25岁,涵盖本科、硕士、博士等不同学历。从获奖者的专业分析,除中文专业外,还有哲学、心理学、社会工作、经济学等专业,体现出多元化特征和青年学子对文学、阅读的热爱。与往届相比,这一届获奖者和作品呈现出多民族的特征。土家族、彝族、仫佬族等作者的作品,为“青春文学奖”贡献了多元的文学文本。
授奖词
《迷羊》触及了当今大学校园某种具有普遍性也具有敏感性的问题。学术的意义何在?人生的意义何在?这是老旧不堪而又历久弥新的问题,但在世俗追求过于强劲的时代,揭示此种精神困境的作品已难得一见,所以《迷羊》的出现有空谷足音之感。《迷羊》的构思和叙述,在稚拙中显出巧妙,其思考在平常中显出深刻。
作者简介
希维,武汉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获第八届“青春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首奖。
迷 羊
希维
第一章 初冬
刚到十二月的时候,武汉的天气便陡然放冷了。冷风接连刮了几日,连清晨的野草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数之不尽的树叶仿佛在一夜之间纷纷凋零,颓然落了一地。到了这个光景,大家不禁揣测,今年恐怕要下雪了。不仅如此,按这个势头,今年的雪还会比往年更大、更猛烈些。一切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终于,在十二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天上骤然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渐渐地,鹅毛般的雪絮纷纷落下,不一会儿便趁着夜色悄然给世界铺上了白白的一层帷幔。次日早上,天虽然还是阴沉沉的一片,但风停了,雪也停了。雪落了一夜,地上的雪也积了厚厚的一层。恍惚之间,雪仿佛把城市囫囵吞咽下去,只留下一具银白色的尸骸。每个角落、每个缝隙都淹没在一式的颜色中。那是冰冷的颜色,同样也是沉寂的颜色。
半夜两点钟,孤独者走在K大校园里,头顶的路灯将雪地映成橘黄色,照亮了他在雪路上留下的两排脚印。眼下他可能是校园里唯一的行人了,和他做伴的只有拖曳在雪里长长的影子。他非常确信这一点,因为两年以来他一直过着这样昼伏夜出的生活,经常深夜在校园漫步。当所有人都已入睡,教学楼和集市的灯光熄灭,熙攘的马路变得空寂,宁静的学校就好像只属于他一个人。当然,他也遇到过一些在半夜活动的人,比如巡逻的校警、翻垃圾桶的老人、喝醉坐在路边的毕业生,但大多数时候,没人打扰他,他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出现冒犯他人。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仿佛突然有一天体味到孤独对他的益处。一旦开始疏远人群,他感到内心的平静。他也曾担心这样颠倒的作息会令自己的精神或肉体罹患某种疾病,但时间久了他便发现,他非常健康,并且没有因此丧失和人相处的能力。
走在外面,他才真正体会到初雪的寒冷。这和出租屋里完全不一样。他冷得发抖,不禁蜷起身子,一面瞪着前方,一面从牙缝里吐出热气。
朝醉暮亭那边走,白皑皑的雪地仿佛在黑夜中泛出微亮的光。那是建在人工湖中央一个拟古的小亭子,朱柱碧瓦,请了名流在匾额上题了字,有一排浮萍似的石阶从湖中央连到岸边。借着岸上的光,他望见醉暮亭耸立在水面上的身影,亭翼的一角积着点点白雪。一切仿佛在雪中长眠了。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他突然发现街道尽头的黑暗中迎面过来一个人。这令他吃了一惊。在夜里漫步的人总是显得格外突兀。等走到路灯底下,他斜瞟了一眼,见到那个人低头自言自语。他以为那是冬天夜里的流浪汉或者醉酒的人,可是走到下个路口他猛然醒悟,想起那人口里念的是普希金的诗。
“那是和我同类的人。”他想,仿佛在一瞬间理解了那个路人。原来校园里还有同自己一样喜欢在深夜徘徊的孤独者。他想追上去问一问,验证自己的猜测,可是转念又否定了这个念头,觉得不该打搅他人吟诵普希金的兴致,尤其在这个宁静的雪夜。
他有一种怪异的想法:在刚才那人眼里,自己只是个过客,或许什么也不是。然而自己却了解他,甚至多年以后,自己仍会记得这个雪地里的陌生人。
法桐枝头传来鸟的扑腾声。雪簌簌落下,掉进他的衣领。抬头望去,什么也没看到。他觉得新奇,原来这样的冷天还有鸟没有南迁。他怀疑这鸟是被同伴落下的,或者不愿跟随迁徙的队伍远去。
一股轻微的刺冷在他后颈散开。他感受着这凉意,任凭雪片融化成水。很快这淡淡的感觉和鸟影一同湮灭于天地之间。
下午起床后,他打开窗户,漫无目的地远眺大地,一阵尖锐的寒冷沁入他的每一处肺孔,刺激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他甚至觉得脑髓被这冰冷的空气冻结,结成了晶莹透亮的冰晶。一觉醒来,街上的雪被铲去不少,裸露出褐色的地表,从远处看就像白色画布上的几个暗色污渍。
他聆听白色世界里的余音。在他身后,纸箱杂乱地丢弃在地板上。从未收拾的杂物上跨过去,他从背椅上拿了外套裹住身体,就这样出了门。
K大东西两个校区由一条长而陡的坡道连接在一起。高大的棉铃木生长在街道两边,各处种植着云杉、桂树和针松,似乎一年四季无论走到哪里头上都有成片的树荫。他常常听人说起,这里不像是一座狭小的象牙塔,而是一座独立的城市,一座巨大的庇护所。校内的社会同校外隔离,仿佛仅仅一墙之隔,外面便是浊世,里面是净土。一个人可以一辈子不出校门,终生生活在学校里。
雪里印嵌着几道车辙印。雪落之后,学校里的行车变少了许多,只有米黄色的校车不经意间缓缓碾过,留下一摊雪泥。一路上经过的店铺早早开了门,却鲜有人光顾,显得格外冷清。
低头踩在松脆的雪上,他下意识抬头望向前方,突然眼中一亮。他看见一个人,而那人也看见了他。相视的瞬间,他们彼此不禁发出了轻轻的惊叹声。
“是你。”他感到惊讶,但神色平静地说,“舒娥。”
不知是因为刚起床不久依然十分困倦,还是冷风刮在面庞上冻僵了脸,他说话时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十分冷漠。但他的心并非真的如这冬天般冰冷。他的目光稍稍舒缓,注视这个被他叫作舒娥的女生。
“真巧啊,赵清介,太久没看到你了,没想到……”她笑着说,打量着他。
雪虽然已经停了,但天还是灰蒙蒙的,看不出晨午的差别。他沉默了,倒不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而是想着其他的事。然而舒娥像一点儿也没注意到,笑着追问道:“你要去东校区吗?”
“不。”
“东边操场上雪积得很厚,要比其他地方热闹一些呢,但人还是很少。”
“大概因为很冷吧。”
“是啊,真冷,洗手要把手指冻伤了。”她伸出发红的手指给赵清介看。
“是。”
他觉得自己的回答未免太过敷衍,于是随口问道:“这么冷的天,你要去做什么?”
舒娥的脸微微红了,像是在说一件羞于启齿的事,含笑答道:“我只是在雪里随处走走看看……”
赵清介的目光落在她青丝间似有似无的雪瓣上。他短暂地出神了,不过所想的并不在眼前。其实他已经有半个月没和人交谈过了,因而此时在雪地里偶然遇见认识的人,他虽说不上有多么自在,但也不能说不高兴。没多久,他回过神,一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在这段时间里,舒娥蹙眉想了一会儿,笑道:“上次还是半年前吧?大家一起吃饭……最近我在实习呢,公司就在武汉,不过离学校很远,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啊。”
“……所以在学校遇到也少了,毕竟过完年回来就快要毕业了嘛。”
“那不是很好嘛。”
“不过也没有那么忙,像今天虽然不是周末,但也不用去。”舒娥反问道,“清介你呢,已经决定好了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赵清介忽然语塞了。他本可以将自己的近况坦诚地告诉她,但此时此刻,他犹豫了。
“大概还是留在学校里吧。”他回答说。
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仿佛经历了一番艰难。他没有再详细解释,就好像故意引人追问,又将人拒之千里之外。
舒娥没有再问下去,她的脸上全然不见一丁点惊讶的神色,就像不论赵清介说了什么,她都能用她樱花瓣一样的嘴唇一边微笑一边自然而然地应对下去。又一辆校车从他们身边悠然驶过,虽然特意放慢了速度,但还是在他们身边溅起了一摊雪水。
赵清介想,这毕竟不是她的事,她大概也不大关心。不知怎的,刹那间他想起了他们初次交谈的情形。说起来那应该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他们还是本科同学的时候。他羞赧地记得,一次聚会上自己不慎喝醉了酒,脑中嗡嗡地发胀,丝毫感觉不到一点困意,最后醉眼乜斜地坐到了她的身边。
他醉醺醺地询问她的名字,但其实他是知道的,至少在清醒时是知道的。周围的人都在暗暗发笑。舒娥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微笑着。不等她开口,赵清介便低声说道:“啊,我知道,你叫舒娥……”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舒娥疑心他睡着了。在她伸手想去推他时,他忽然抬起头,茫然地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大家不禁又笑了。舒娥知道他已经醉了,说:“你已经问过我了。”
他的脸上一阵愕然,接着自嘲似的道歉:“我可能喝醉了……”
就这样,整个晚上他便自问自答般地同舒娥说话。即便如此,她没有借故离开。或许在她看来有必要看着沉醉的他,至少应该有人陪他说话。这都是赵清介事后的猜想,他从没有问过她。这样说起来,那时也是同现在一样的冬天,只是没有下雪。
想到这里,站在雪里的赵清介觉得自己过去的表现十分滑稽,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不料这被舒娥看见。她感到困惑。
“……你在笑什么呢?”
“不,没有什么……”
“什么呀。”
舒娥嗔怪道,但她似乎没太在意,又将话题一转,对清介说:“下了雪,如果最近没事的话,叫上鲁渔,我们一起去爬后山吧。”
“什么?”
“就是学校的后山啊。”
在她带着善意同自己交谈了这么久之后,赵清介觉得无法回绝她。尤其是回想起当初那件事,赵清介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她,面对舒娥的笑靥他实在难以说出拒绝的话。
“好吧。”他的声音中略带几分沙哑——这是他好久都没有说过话的缘故。他又回答了一遍:“好吧。”
同舒娥分别后,赵清介很快把她和关于她的回忆忘掉了。停下脚步时,他蓦然发现,哲学院的大楼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
台阶上面,这座暮气沉沉的建筑隐藏在树丛之中,露出它肃穆的身躯。外表是粗糙的水泥,仿佛被时代遗弃。门内映起的灯光反而让周围显得阴沉,雪中巍然矗立的楼栋像是随时会朝着造访者威逼过来似的。
站在走廊里,他听见教室传来讲课的声音,这才发现自己来晚了。后门虚掩着,不断有人从外面轻手轻脚进去。他推开门,在最后一排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年迈的教授端坐着,面前摊开一本书,声音不大像是完全没有发现赵清介迟到了。
二十分钟后,赵清介扶住前额,茫然盯着课桌,另一只手在桌上描着不知所谓的线条。因为无聊,他掏出笔随手涂鸦起来。他有这样的习惯,一旦分神,便无意识地描画什么,所以他常光顾的桌子,往往被他绘上各式各样的图案。然而这一次,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描绘出一张女人的侧脸。
绘像脑后的头发像是被风吹了起来,如柳条般飘散。虽然只是一个抽象的轮廓,但他还是认出那画中人是谁。他发现之后,暗暗有些吃惊,霎时间感到了一阵难以启齿的愧怍。他想将之抹去,于是横斜着画了两道线。其中一道从女人眼前掠过,另一道平行着将她的下巴切断。
整幅画被草率地破坏,但他随即又重新审视,发现自己随心勾勒的线条竟意外地富有一种美感。无论是鼻子的大小还是下巴的弧度,这样的美在他手里只可偶得,无法强求。面对这样一幅被他轻易毁掉的涂鸦,他又觉得惋惜。
于是他伸出食指,细细地擦拭,清除自己率性的后果。不一会儿,那张脸又完好如初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想到,除了自己,恐怕这个世上再没有其他人能认出这是谁。他于是又恶作剧地在画像的底端写上了“S.E.”。
每个周四的下午,他的导师会在这里逐章讲授《存在与时间》。这已经持续好几年了。因为这位老教授在学界的威望,大家私下都尊称他为王公。慕名而来听课的人很多,有的甚至从外校赶来,坐半小时的车,只是无人知晓其中究竟有多少好学者与附庸风雅者。然而赵清介却从没有去过他导师的讲座。他的理由看起来很荒谬——他起不来。他睡得晚,起得也晚。
台上的声音不紧不慢,赵清介听得不是很清楚。教室里暖和多了,窗上结着一层水雾,使得窗外的景色在他眼里化作一团朦胧。他正要再度神游他处之时,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俯身从最后一排穿过,在他身边径直坐下。
“我来晚了。”鲁渔低声说,面颊和唇上新生的胡须像钢针一样刺立,坐下时随意瞟了一眼桌上的画,将手里的书摊开,嘟囔道,“你还挺有闲情雅致。”
赵清介没有理会他。
“难得在白天见到你啊,从来不来听课的,怎么了?……”
“你不是忙着弄申请的材料么。”赵清介打断他,“初试不用准备吗?”
“那又怎样呢?……我一直听王公的讲座,风雨不辍已经三年了。当然,赵兄对这些一向是不关心的……就算是你的导师,你一次也没有来过的吧?这我是知道的。”
鲁渔凑到清介耳边,故作神秘地说:“进来之前,走廊里头,你猜我遇到谁了?”
赵清介其实并不想知道。他还没说什么,坐在前排的女学生忽然回头瞪了他与鲁渔一眼。她戴着眼镜,轻轻“啧”了一声。赵清介只好闭嘴了,而鲁渔依然小声说道:“那家伙……”
冷风轻轻撞着窗子。屋内温暖而潮湿,感受不到任何寒意。赵清介没带书,又对海德格尔研究不深,就这样不知不觉被平淡的语调催眠了,身体和思维变得沉重。他听见王公开始分析德文的原著……无论是哪种语言,他似乎都缺乏兴趣……他听着那不动心的声音,头越来越昏沉……他全身沉甸甸地伏在案上,一动也不能动,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确切地说,更像是一个臆想:他站在群山之巅,对着山脚渺小的众人咆哮,愤怒地朗诵着普希金的诗。最后,他是被一个激昂的声音吵醒的。睁开眼后,他望见一个男学生站着发言,说话时夹杂北方口音,音调听起来很高。王公神色安然地听着他的高声陈词,不时微微颔首。男学生接受众人的注视,声音在微微颤抖。
赵清介的身边,鲁渔抱住双臂,咬着手指,偏过头低声问他道:“快下课了——等下去哪里?”
赵清介检视手表。他到的时候两点多,而现在已经快五点了。鲁渔笑着问他:“是不是有约会呀?”
赵清介还没来得及回话,在座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笑声。王公简略地回答了几处疑问,便草草宣布下课。赵清介站起身,看了一眼桌上那幅只有他才认得的涂鸦,最后将她彻底遗弃在那里。经过前排的座位,他还看见刚才提问的男生情绪激动地同身边人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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