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从小我便明白,这世道不太平。去街上买糖花时,总能碰上些拿枪的人。但老先生总说,我们唱戏的,板儿一打,锣鼓儿一敲,该舞的还是要舞起来。
生为台上人,死为台上魂。
无论外边再是热闹,梨园,依然是咿咿呀呀的响。
只是这几日,梨园气氛明显有些压抑。每个人的脸上没有多少笑容。梨园里也少了些人,唱关公的李叔,唱杜丽娘的檀香姐,打板儿的裘爷爷……据说是死在外头了。
而这些天来,来看戏的人也少了。
从前一搭台,邻里街外,大老爷小姑子,牵娃儿带孩子地来梨园看戏,场场下来,座无虚席。而今,一台戏唱到末,也不见着有几个人。来听戏的人,脸上也带着化不去的悲伤与迷茫。
我觉着,他们听着戏,就像做着梦,梦着梦着,就痛哭流涕了。
伶兰姨要去中南海唱戏。我本以为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对一个角儿来说,能在京都戏堂唱戏,是无上的荣光,也是梨园祖师爷当年的荣耀。
可所有的人就像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的。
“伶兰姨,你不开心么?”戏台下,伶兰姨抱着剑,默默垂着泪,一时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所认识的伶兰姨,一手剑舞出神入化,婉转唱腔醉人心神,脸上永远有着身为传承者的自信,却从来没有这般茫然无助的眸光。
伶兰姨见我走过来,连忙抹去脸上的泪,她看着我,眼中的光决绝而坚定,让我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她拉着我的手,蓦然语气郑重地道:“青青,从今往后就要靠你了。”伶兰姨的眼神让我看不懂,话也说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她红肿着的眼,却让我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只能傻傻点头。
北平的盛夏,阳光格外炙热,光芒强烈照射着双眼,让人迷茫地眩晕。
【肆】
“不好了不好了!”翠翠慌慌张张跑进梨园,正巧撞在我的身上。
“出了何事?”我奇怪地问道,她的眼底带着泪。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翠翠这会儿应该同伶兰姨在中南海唱戏才对。
“不好了……”翠翠喘着气,满脸悲痛欲绝,“青青,伶兰姨死了……被日本人害死了!”脑袋轰得一声响,脚步有几分踉跄。
“青青!你去哪儿!不要去!外面危险!”我不知道我怎么跑出了梨园,不知道我怎么到了中南海。只知道日光愈演愈烈,天外残阳似血。
“阿……阿秀!”中南海外,我看见一个人,他一袭军装,脸上带着冷峻。
“青青?”他的中国话并不熟稔,尚有几分生涩,强调也不尽准确。
“伶兰姨……伶兰姨呢?”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匆忙跑向他,周围有人举着枪,却被他拦下。
“青青。”他捧着我的脸,语气尽可能的温柔,说出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窖。
“青青,名角伶兰,勾通奸党,暗藏武器,于中南海艺园会行刺皇军要员,现已击毙。”他拍了拍我的头,嘴角的笑有些残忍。
“青青,我知道你不是,对么?”我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满脑袋只有伶兰姨死了……伶兰姨死了!那么好的伶兰姨死了!会教我唱虞姬的伶兰姨死了!!
我静默地站在中南海外,他在我身边陪着我。
后来他也走了。
夕阳西下,染血的尸骸像垃圾一样从里面被拖出。我没有勇气上前看。只知道背后的阳光很惨烈,金色的,血红色的,灼烧着整片天空。
后来,伶兰姨逝世,我便成了这偌大北平,将虞姬唱得最出神入化的角儿了。
【伍】
梨园,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梨园了。
曾经,所有人都心都在戏台上,现在,所有人都心都在戏台下。
这场戏轰轰烈烈,台下倒比台上热闹。
“青青,我走了。”翠翠背了个印花布包,站在戏园门口同我道别,“青青,俺娘说,这活儿干不下去了,青青,你真不走?”我怔了怔,看着她清秀的脸,眼前突然一黑,缓了一会儿,才由模糊渐渐清明。
我看着她,默了默,又摇摇头。
我本是孤儿,梨园所养,无可归宿。我在这里,不能走,也走不了了。
翠翠走了。
能走的都走了。
留下的,都是与我一般的人。戏赏我们一口饭吃,这戏,就总得唱下去。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耳畔,飘来戏园子里咿咿呀呀的唱词,平日里听着没思绪的曲儿,今日闻得,却格外凄凉。
因为,我看到了日暮夕阳。血色阳光从天的那端落下,让我没由来地恐慌,就像看到几个月前,伶兰姨离开时的残照。
【陆】
阿秀邀我为皇军唱戏。打板儿的赵叔有些担心,说是这场戏,怕不是那么好唱的。临行前他还劝我,不如不去了罢。
但我想了想,还是道:“赵叔你若是担心,便不必去了罢,我一个人也是行的。我知道阿秀的,他总归不会害我。”赵叔看我的眼色带着几分复杂,良久叹了口气,还是跟上了我。他道:“女孩子家家一个人,在外头到底不叫人省心。”可我没曾想,此一番,竟是害了他。
彼时,我正在台上唱戏,因为与我对戏演霸王的宁哥儿早离了戏班,拿手的霸王别姬便也唱不成,便只草草唱了段《游园》。
左右近来我也不是很有心思。
待唱到杜丽娘梦中寻柳郎的那段,台下一声枪响。紧随着场面混乱起来,人群纷纷躁动,桌子椅子乱了一地。
紧闭的大门猛然被打开,武装着刀枪的士兵闯了进来,冲进人群。
慌乱中,我听到赵叔喊我:“青青,快跑!”可我回头,终究没看见他的身影。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赵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