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亲戚
林敏
前几天,趁着过年的热乎劲,我把微信圈里的亲人拉在一起,建立了一个名为“家”的群,几天过去,群在壮大,不禁感慨现代科技的好,能语音能视频,千里之外的温暖瞬间传送。信息沟通亦十分方便。上次公众号中说到妈的老家,马上就有侄女为我更正,说:大姑,咱们家是官道不是观里,呵,我把这两个相邻的地方搞混了。
中国民间有个说法,叫走亲戚,可见这亲戚是要走的。只是现在的走,多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有了电话,信不用写了,有了网络,又不用电话了。
留下印象的,还是早年用腿脚的走。
逢年过节,大人牵着孩子,簇新的衣服走起路来哗哗响,提着红纸加封的果子,或者㧟着盖了毛巾的竹篮子、条笆斗,装着油炸麻花或萝卜丸子,去亲戚家找一顿好的吃喝,临回来,羊角蜜换成了大金果,麻花丸子换成了麻叶馓子。
在那座城市,我们家却没有亲戚可走。亲戚在千里之外。
妈看透我们的小心思,便打点了让我们去走大姨家。大姨是保姆,妹刚生下来那会儿就来了,爸妈在外忙工作,整个家都交给大姨,我们兄妹和大姨在一起的时间比父母多。1996年,大姨去世,我写了一篇关于大姨的文章在报上发表,我的一位老师看到,特地写了一封信来,从那封信中,我看出了大姨身世的不平凡。
大姨母性十足,对我们兄妹,像对待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大姨会在我家一直呆下去,我妈早就说了,要为大姨养老。但文革开始不久,就不让再用保姆了,大姨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住了十年的家。
去大姨家走亲戚的主要内容,是看望大姨的娘,我们叫她姥姥。姥姥住在亳州城关镇附近的一座大杂院里,依靠大姨的工资生活。
姥姥亦善良,看长相,年轻时一定俊美。平时父母工作疏忽的那些小关爱,我们在大姨和姥姥那里都找补了回来。有了大姨一家,我们也有了亲友团:大姨在新疆工作的妹妹——小姨——偶尔在年节时回来,还带着她的孩子。小姨穿着双排扣的列宁装,说着满口的普通话。大家热热闹闹,新衣,新鞋,女孩头上别着红绒花,男孩口袋里装着洋火炮,我们理想的走亲戚,大抵是这样的。
大姨离开我家之后,经人介绍和一个机械厂的退休工人成了家,我们又有了姨夫。姨夫的前妻病逝,抛下三个孩子,大姨承担了全部的家务和养育孩子的重担。这样逢年过节,我们不仅走姥姥家,还走大姨的新家。后来我们这一代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又带着孩子继续走。姨夫养家糊口不易,我们都是带着年礼过去,说说话就走,绝不在大姨家吃饭。
后来,姥姥、大姨、姨夫相继去世,走动渐少,只是偶尔在大街上碰到大姨带大的子女,便寒暄。没有了大姨,来往像去了主*树,再枝枝杈杈,毕竟摸不到主脉了。
而我远在胶东半岛的真亲的姥姥,走动一次却十分不易。回一次老家,没有十天半月的时间完不成所有的程序。
那时交通不便,乘车从安徽亳州到胶东半岛,大约需要两天一夜。因爷爷奶奶去世早,我压根没有见过,所以每次回老家,父母首先要带我们去看姥姥。住下之后,把本家的,前疃的,后夼的亲戚走一遍,又过去了三五天。然后就是去爸爸的老家。
不到百里的山路,换乘多种交通工具,先是马车,然后是独轮车,最后是骑马,有时是骡子,才辗转到了叔叔家。一般是爸爸牵马步行,妈骑在马背上,身后是我和哥分装在两个搭篓里,这种走亲戚,我和哥兴奋至极。
记得有一次,马不肯过河,我和哥便被卸下来,妈牵着缰绳在前面拽,爸在后面用皮带抽,耗费了不少时间,才过了河,记得到了叔叔家时,天已经黑透。
把叔叔这边前疃后夼的亲戚都走一遍之后,再分别去另外的村庄看大姑和二姑。记得到二姑家时,圈养的一头猪因突遭生人来访,受了惊吓,冲出院子在村庄里狂奔,爸和妈征尘未洗便与大家一起追猪,我和哥好奇也跟着瞎起哄。当晚吃的啥,大人说的啥已全然不记得。只记得第二天醒来,睡在一个陌生的山村的火热的大炕上。
文革中期,我们一家人迁回了老家,交通的进步、生活水平的提高,走亲戚再也不用跋山涉水。带的礼也渐渐商品化,重包装,华而不实了。
父母因为回了老家,还在那一方当个干部,亲戚们认为就应该年年见月月见甚或天天见。从异地坐机关改为基层职能部门,父母比原来忙多了,故而走亲戚的频次并没有增多,就此也落下了一些埋怨。
让我最尴尬的是,有一个冬天,还在插队的我,被大队派去叔叔那个村取经,那个村因为穷,苦大仇深,阶级教育展览馆办得好,上级考虑到我有亲戚在,就让两位学校的老师和我一起乘车去了老家。
当我在当地大队干部的带领下走进叔叔——胶东叫二爹——的院子时,婶子——二妈——正在堂屋里灶上洗一大窝地瓜,她用一把大的木锨一样的工具在大铁锅里搅动,可能是要烧猪食。大队干部喊着她的名字说:看看你家亲戚来了!
没想到她看了我一眼,回了一句:哪来的亲戚,我们家没有亲戚!看着她抹着眼泪丢下木锨、掀开门帘进了里屋,当年才十八九岁,缺少处世经验的我,听着半懂不懂的胶东话愣在那里。
当然,后来是大团圆结局,不仅我受到欢迎,同来的两位老师也被请去热情款待。老师走后,我又在那铺曾经睡过林家几代人的大炕上结结实实睡了两个晚上,并与二爹二妈及林家两个后代一起剥了大半夜的花生。
也许是婶子回过了神,接下来的两天里,对我十分友好,不仅认真地指着院内几间房屋说:你爸当年出去当兵打仗,但他啥时回来,这房子都有他的份。还带我去后岙看山,指着哪是咱家的果树,都是什么什么树。我自然也极力融合亲情,把自己口袋里不多的钱都花在村里的小卖部,为二爹买了一瓶劣质酒,为两个小妹妹买了本子笔和袜子。
这件事,一直到妈妈去世我都没有告诉她。
我曾隐约听说过,二妈曾提出过让我爸为堂弟安排工作,但当时文革尚未结束,刚从外地迁回原籍,不敢多说一句话的爸,是不可能也没有权力为自己的侄子安排工作的。吃公家饭的难处也许婶子她不能理解。
当然后来,这些芥蒂都已经不存在,当年要爸安排工作的堂弟,早已有了自己的事业,并且干得很不错。
就是在老家的那段时间,林家的亲戚才一一从书信中走到现实,叔叔姑姑们也间或携子女上门,妈也竭力地热乎着,为婆家的亲戚端吃端喝甚至端洗脚水。
后来,爸和妈又离开了老家,跟着哥哥在安徽过生活,走亲戚模式重启,只是父母渐老,已没有当年的腿脚去赶车去骑马了。
多年过去,父母和婶子、两个姑姑都已过世,岁月,就是这样带走了一代又一代亲人。
父母去世之后,我们兄妹多次去看叔叔,他告诉了我们很多过去的事。说爸当兵之后,他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但爸牵挂着家,领了薪水就朝家里寄,有一次还给爷爷寄来虎骨酒,他在大雪中赶山路去集上取。
叔说爷爷奶奶一直盼着爸能早点革命成功回来,但终于没能见到。爷爷和奶奶先后去世时,爸都在部队。两位老人是否见过我的妈妈不得而知,但我们这一代,肯定是没有见过的。
沧海桑田,山村的变化是巨大的。与所有城镇化的城市一样,分成了新旧两大区域,新的村舍一排排,宽敞明亮,电气化,太阳能,网络,庭院,小车,那是新一代年轻人的居所,还有许多年轻人远离了村庄,奔了烟台青岛甚至更远的地方。
而老人们大都留在老宅子里。风化的石头墙与老人们的皱纹一起,顽强地守着岁月。
走远的下一代,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走亲戚,只是,八零后九零后们,亲戚观念淡薄了,互相已少有联系,还会像我们那样走吗?等到他们的后代,走亲戚,又回到字典中去了吧?
林敏,女,笔名九木。原籍山东栖霞,生于安徽亳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编辑,市记者协会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安徽省淮北市作家协会主席。现居安徽淮北市。曾在莱阳师范任教三年,散文《离散的莱阳》网上阅读量超过三万。在《胶东文学》《山东文学》《当代小说》《小说家》《中华散文》《清明》《大时代文学》《诗歌月刊》《周末》《大公报》等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多篇,并获得国家、省级奖;出版有作品集《重拾爱情》《从左脚到右脚的距离》《流水斜阳》《在一座城市停留的理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