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贾母派给擅长绘画的惜春一个大工程——把大观园画下来。惜春犯了难,完全没有思路,说要跟诗社告假一年来画大观园。薛宝钗理解她的难处,评价说:“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
内行和外行的人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同。外行如刘姥姥,只会赞美别人能干:“姑娘这么漂亮,又会画画儿,怕不是神仙托生的吧?”内行如薛宝钗,懂画理,明白这其中的不易——从实物变到纸上,不能照样儿往纸上一画,要看远近,分主宾,懂得增添藏减。
值得一提的是,薛宝钗评价惜春画画的道理在写作上也相通。据说很多贴上“有才华”“擅长写作”“才子”“才女”标签的人,不过是会“几笔写意”,肚子里并没有丘壑。很多学生自觉很会作文,常常只是堆砌辞藻,没有真实的生活体验去支撑。
许多名篇并不是文笔有多好,而是缘自蕴含其中的人生感怀。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感人至深,背后是他真实的人生和情感体验。1925年,朱自清28岁,是清华大学的讲师,同时也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之前由于父亲的过错,让家里陷入经济困窘,朱自清与父亲失和多年。有一次,父亲来信说:“我身体平安,唯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朱自清百感交集,回忆起八年前父亲为上大学的自己买橘子的背影:“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八年的时光,朱自清终于与父亲和解,才有勇气写下这篇文字,而字里行间的复杂情感也让读者为之动容。
孟郊的《游子吟》读来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然而,写这首诗的时候,孟郊已经50岁,他的母亲年龄也很大了。孟郊家境贫寒,由母亲一手拉扯大,却命运多舛,直到四十几岁才考中进士,后来做了小官,生活条件略有改善。回想起母亲养育他的情形,最难忘的是给他缝衣服的画面,无论何时回想起来,既温暖又酸楚。这是从妈妈做的许许多多事情中提炼出的最有代表性的一件——“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简简单单几行诗句,朴素平实,背后却饱蘸情感,像是一个含泪的微笑。千百年来,写母爱的文章很多,恐怕少有能够超越这首唐诗的。
写作需要有经历有思考,让那些情感在时间里在心中慢慢发酵。鲁迅说过:“带露折花,色香自然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荒杂,我也还不能使它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荒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星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于我,一闪烁,就是所谓的灵感。”苏轼写悼念亡妻的《江城子》,是王弗去世十年之后,想想生死两茫茫的时间之河,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突然奔涌而至。事务冗杂,日子总要向前,对于亡故的人,并不会时时刻刻挂在口头心头,可有一个瞬间的怀念却击中人心。“小轩窗,正梳妆”的画面是生活里常见的,却只能发生在梦中,有种肝肠寸断之感。这首词好,并不是那些句子有多美,而是其中包含的浓烈情感触动了我们。苏轼书写的是自己的人生,打动我们的也是那份强烈的真挚。
没有相应的经历和生活体验,只是抄来一些文字,就像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与年龄身材并不相称。曾经看到某个当红作者写一些植物的文章,心里颇为诧异: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如何文字饱经沧桑、细腻敏锐?后来有人发现她的好多句子都来自另一个阅历丰富的作者的微博。果然。那些有质感的文字,需要时间的浸润、生活的打磨才能写出来。胸中的丘壑是模仿不来的。
(摘自七一网/《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