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经典就该这样读》浦宇平
一个有涵养的人，不会认为自己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会对世上万物“心有戚戚焉”。他会意识到，今天自己得到这些，不是因为我有多厉害，只不过是我足够幸运罢了。
杨绛的这篇《老王》，曾经被选入苏教版的语文课本，被放在一个叫作“底层的光芒”的板块里，意思是，这篇文章主要表现了底层人物身上如何展现人性的光辉。从这个角度解读这篇文章，当然也是可以的，不过平哥觉得，可能略微有点浅了。这篇文章的背后恐怕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
《老王》是杨绛在1984年写的一篇回忆故人旧事的文章。主角老王的故事发生在当时的十几年前。杨绛和钱锺书虽然是中国顶尖的知识分子、大师级的学者，但是在文章所回忆的那个年代，他们夫妇俩的生活也很拮据，这是整个时代的状况—高级知识分子都过成这样，底层民众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了。
老王就是那时的一个底层民众，作者开门见山第一句，就交代了老王的身份：他是个蹬三轮的（就是骑三轮车载客挣钱的）。然后借老王自己之口，交代了他的情况：
据老王自己讲：北京解放后，蹬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他“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他感叹自己“人老了，没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
一望可知，老王的生活境遇是很悲惨的：人老了，家里又没什么亲人照顾，就连蹬三轮都进不了组织，成了单干户，就靠这辆三轮车过日子。
紧接着的一段肖像描写，更表现了老王的悲惨、可怜：
老王不仅老，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愿坐他的车，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候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一只眼。他那只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见。有一次，他撞在电杆上，撞得半面肿胀，又青又紫。那时候我们在干校，我女儿说他是夜盲症，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晚上就看得见了。他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许是得了恶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该是更深的不幸。
杨绛写老王，不写身高、头发、鼻子、嘴巴、脸型……就写眼睛。因为在老王身上，眼睛最有特点—是瞎的，这就是老王跟别人最不一样的地方，也是最能体现他可怜的地方。肖像描写的写法要能表现人物特点，杨绛在这里抓住眼睛来写，很巧妙—蹬三轮需要眼睛看，走夜路更需要眼睛看，可老王的眼睛却是瞎的，他还有夜盲症，又穷又瞎，还得了病。老王真是太可怜了。
写完肖像，再写老王的住处：
有一天傍晚，我们夫妇散步，经过一个荒僻的小胡同，看见一个破破落落的大院，里面有几间塌败的小屋；老王正蹬着他那辆三轮进大院去。后来我坐着老王的车和他闲聊的时候，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
开头四节，杨绛给我们描画了一个穷人、一个病人、一个可怜人，也是社会最底层的一个老百姓。老王不承认那个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他觉得这只是一个让他落脚的、住的地方而已，不是他的家。因为没有亲人，又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他没有感受过家的温暖。
什么是家？
在我看来，家不是一个具象的、实体的概念，不是你住的那个公寓。我觉得，不论你是有钱到住豪宅还是穷得只能住帐篷，只要那里有你爱的人、爱你的人、在意的人在身边，天涯海角都是家。有亲人在身边，能够厮守在一起，那个地方就是你的家。可反过来，如果没有亲人，没有你爱的、在意的人，那就算是再大的豪宅，都不过只是一个“住的地方”而已。
接着，杨绛开始通过一些具体的事例，来写老王的品性特点。
老王是给杨绛家送冰的。那个年代没有冰箱，到了夏天，人们就直接去买大块大块的冰。这种冰是冬天从河里挖来的，有人挖了冰，藏进很深的地窖里，因为地窖里头冬暖夏凉，冰藏进去半年不会化，夏天的时候他们再拿出来卖。这种卖冰的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都还有，80年代以后中国人才开始用上电冰箱。
有一年夏天，老王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愿意给我们家带送，车费减半。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每天清晨，老王抱着冰上三楼，代我们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老王是其中最老实的。他从没看透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这点。
老王非常老实本分。他可能日子过得很惨很穷困，但他一点骗人害人的心思都没有，这就是中国大部分底层劳动人民的真实写照。
而这么一个老实本分的人，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呢？
可是过些时老王病了，不知什么病，花钱吃了不知什么药，总不见好。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
即便如此，有一天，杨绛非常惊讶地看到老王居然来了：
有一天，我在家听到打门，开门看见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往常他坐在蹬三轮的座上，或抱着冰伛着身子进我家来，不显得那么高。也许他平时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色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我吃惊地说：“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吗?”
这一段描写真是神来之笔！她写老王“简直像从棺材里倒出来的”，棺材里放的是死人，死人是僵直的，脸上没有表情，面色死灰，“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僵尸是什么样子？“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杨绛对人物的刻画简直太精准了。
这个形象的老王，可见都病成什么样了，为什么他这个时候会突然出现在杨绛家门口？原来，他是来送鸡蛋和香油的。这在当时可都是好东西啊！照理说，老王都病成这样了，应该留着自己吃才对，为什么他要特意把鸡蛋和香油给杨绛送过来？
我强笑说：“老王，这么新鲜的大鸡蛋，都给我们吃？”
他只说：“我不吃。”
当我们读到后面，会突然领悟到，是老王在临终前特意把好东西送去杨绛家。紧接着后面一段：
过了十多天，我碰见老王同院的老李。我问：“老王怎么了？好些没有？”
“早埋了。”
“呀，他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儿的第二天。”
此时你会恍然大悟，你会觉得老王真是一个再老实不过的好人，他去过杨绛家的第二天，就去世了。这真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杨绛最后写：
我回家看着还没动用的那瓶香油和没吃完的鸡蛋，一再追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
老王死了。可按理说，老王的死跟杨绛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杨绛会觉得不安？这就是我说的，杨绛写这篇文章真正要表达的东西，这已经超越了写“穷苦的社会底层人民”的层面了。全文的最后一句话，才真正道出了杨绛的心事：
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什么叫“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我们可以理解，如果这个人的不幸是由你直接造成的，那么毫无疑问你会感到羞愧（愧怍），我相信有良知的人，人人如此。但是如果这个人的不幸，不是你直接造成的呢？我们来假设一个情景：
有一天，你坐着你爸爸开的车，结果出了意外，你坐的车把一条小狗撞死了，你可能会很难过，或许还有一些不安？你会觉得，好像我也有那么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这条小狗的死好像跟我是有关系的。虽然不是我开车，不是我直接导致的，可如果我今天不出门，是不是它就不会死了？或者我今天不走这条路，是不是它就没事了？这就是杨绛所表达的那种“愧怍”。
杨绛深深地感觉到，和老王相比，她和她的家人是幸运的，并且她觉得自己这样幸运的人，对于那些像老王一样不幸的人，似乎是应当负有一些责任的。这种应当负有却并未真正实施的责任，让杨绛心里觉得不安。
是什么东西让人类社会不同于动物世界？也许其中最大的差别，就是羞耻心。人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和不安，越是有修养、越是伟大的文化里，就越会有这种不安。一个有涵养的人，不会认为自己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会对世上万物“心有戚戚焉”。他会意识到，今天自己得到这些，不是因为我有多厉害，只不过是我足够幸运罢了。所以在他得到而别人失去的时候，他会有不安，会想到那些付出的人，想到那些虽然付出了却仍然没有得到的人，他们不见得比你差劲，也许他们只是欠缺一点运气。
我一直觉得自己当年考进复旦大学，简直就是撞了狗屎运，是上天眷顾的运气。我看到自己身边有太多比我更努力的人，只是很可惜，他们就差那一点点的运气。进入复旦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别人问我考上哪所大学了，我总是很不好意思地避开这个话题，一点都没有那种想象当中的自豪、骄傲。相反，我觉得不安。
我们都知道，谦虚是美德。而谦虚就是你要对所有你得到的东西—不论是来自大自然还是来自你身边的人—都要有一种敬畏和感恩之心，你得知道，即便你成功了，也并不全是你自己的功劳。所有成功背后固然有你的努力，但也一定有或多或少的运气。也许所有幸运的人，都应该对那些不幸的人怀有一份朴素的不安和愧怍，这样你才不会因为自己那一点点的成功而狂妄，你才会懂得，你对那些不幸的人负有责任，对这个世界负有责任，你应该用你的幸运、用你的成功去改变世界，去创造历史，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不幸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