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无聊》,[加]马克·金维尔著,王喆&章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
因此,“同质化”的暴力天然就容易消磨人们沉心工作的能力。当人们点开网络链接,就像是一头栽进了兔子洞,很可能花好几个小时在网页间转来转去,从一个链接点到另一个链接,而手头的工作自然也就因此一拖再拖。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发现,造成拖延的因素十分多样,既有内在的情绪和性格因素,也涉及到外部的媒介,正因这些因素对人的影响往往普遍而深远,因此,拖延才常常令人欲摆脱而不得。同时,这些因素共同对人的理性和自控能力提出了挑战,它们所造成的拖延表明,从观念世界的“想法”到见之于现实的“行动”往往并非是自然而然、一帆风顺的。
02
控制与利用
如何与拖延共舞?
恰如受困于拖延的奥古斯丁最终还是踏向了人生的新方向,自古以来,人们在苦于拖延的同时也找到了不少克服拖延的策略。尽管造成拖延的因素十分多样,但在“如何控制拖延”这一问题上,人们得出的答案却较为统一——大家不约而同地试图从“意志”上做文章。在古希腊,“想法”和“行动”之间的错位被称为“Akrasia”,也就是意志的薄弱。所谓意志,即是一种促使想法见之于行动的心理机制。而目前绝大多数试图通过控制意志来减轻拖延的努力都可以被纳入两种主要的模式:“间接”模式和“直接”模式。
所谓“间接”模式,即是通过控制和拖延相关的成本和收益,以增大拖延成本或提高按时工作带来的收益,使得人们更有可能偏好不拖延的选项。如此一来,即便没有强大的意志,人们也会在外部成本-收益的诱导下摆脱拖延。
例如,许多人习惯于制定每日任务清单,事无巨细地列出每天的待办事项。这样一来,每做完一件事,他就可以在任务清单上将其划除,并由此获得轻松感和成就感——看着一件件被划掉的事项,感觉自己剩下的工作越来越少,工作效率非常出色。因此,这种做法使得人们每按时完成一件事(无论大小)都能从中获得积极的心理反馈,感觉自己是一个效率出色的行动派。
《拖拉一点也无妨》,[美] 约翰·佩里著,苏西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
然而,在部分学者看来,就算“间接”方法确实有效,它也过于依赖外在于意志的成本-收益的诱导,反而忽略了意志本身的作用。纽约市立大学教授Mark White就引用哲学家理查德·霍尔顿(Richard Holton)和心理学家罗伊·鲍迈斯特(Roy Baumeister)的观点,认为意志力好比作肌肉,其力量“用进废退”;同时,每次动用意志力约束自己也需要消耗一定的能量。因此,Mark White认为,过于倚重外在于意志的工具,会导致意志因无法得到“锻炼”而“萎缩”,这也解释了为何很多人尽管尝试了各种各样的防拖延手段,却依然无法获得理想的成效。
这种观点指向了“直接”模式:通过锻炼意志力来克服拖延。一些研究就表明,如果能在一些小事上持续保持自控,整体的意志力也会得到提高,比如每天按时记录支出情况,在晚间定时写每日总结。在不依赖外部诱导的情况下完成这些哪怕很小的事,意志力也会得到增强,并在面对其他任务时也能发挥作用。
除却以“间接”或“直接”的手段控制拖延,还有一些学者建议人们与拖延和解,认为利用拖延甚至可能达成高效工作的目的。约翰·佩里的“结构性拖延”即是在这一方向上做出的尝试。佩里表示:
“每位拖延人士,都会把必须要做的事情往后拖。结构化拖延法则正是一门关于如何利用这一消极特征、让它为你服务的艺术……爱拖延的家伙们极少什么都不做,他们的确会做些略微有用的事,比如做做园艺啦,削削铅笔啦,画个重新整理文档的简图以便自己有空时去收拾啦什么的。为何拖延者们愿意做这些呢?因为做了这些,就可以不去做那些更重要的事……拖延人士完全可以积极有效地处理一些有难度、时效性强的重要任务,只要他们可以借此逃避去做更重要的事。”
因此,结构性拖延的思路就是,将一些看似重要,但实际没有明确截止期限,也不一定非做不可的事情放在最高的优先级。如此便使得拖延人士在拖延它们的同时反而高效地完成了许多其他的工作,因为这些其他的工作变成了拖延“最高优先级”的“手段”和“借口”。
动画短片《拖延症》(2007)剧照。
03
恶习 or 本真性理想
拖延的双重面向
不难发现,无论成功与否,大多数人都对摆脱拖延孜孜以求。在试图戒断拖延时,人们似乎已经预设了拖延是一种“恶习”。这样的看法相当符合直觉,同时也能得到规范伦理学的支持。查尔斯顿大学的教授Jennifer Baker就曾试图从美德伦理学的角度出发,说明为什么拖延可以被视为一种恶习。
从亚里士多德式的美德伦理学角度来看,美德是一系列性格特征:富于美德的人倾向于以特定的方式组织*、进行沉思,并展开行动。美德与幸福之间有密切的联系,美德是人类为了幸福、繁荣或生活良好所需要的性格特征,同时美德自身也是构成美好生活的必要组成部分,而非单纯工具性的手段。为了达致美好生活,美德需要涉及“实践智慧”,也就是正确的知识和良好的理解力,帮助人们选择何为有价值的目标,以及如何实现这些目标。同时,富有美德的人,其内心状态是平静而无冲突的,它们会毫不费力地做正确的事,而不受到内在阻力的干扰。
很明显,“拖延”与亚里士多德式的美德背道而驰。首先,拖延在某些时候涉及错误的信念和理解力,这一特征在因“自欺”导致的拖延中表现得尤其明显,“自欺”的拖延者对自己的工作能力缺乏正确信念;其次,拖延者的内心往往焦虑不安,他们深受内在阻力的困扰,难以做成应当去做的事;最后,拖延者的行动有悖于他们所设想的“美好生活”的愿景,在这样的愿景中,他们本该从容有序地完成工作。由此,拖延与美德相对,构成了所谓的“恶习”。
Chrisoula Andreou & Mark D. White ed. The Thief of Time: Philosophical Essays on Procrastina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将拖延视为恶习的一个必要条件,是拖延构成了行动者将其想法付诸实现的阻力(根据Jennifer Baker的分析)。但在另一些情况下,“拖延”往往是行动者想法的一部分。他们明知一项工作必须按时完成,但仍有意将着手处理的时间推到临近截止。在这种情况下,拖延往往扮演着不一样的角色,呈现出与“恶习”这种消极意义完全相反的积极面向。
约翰·佩里就表示,有意的拖延往往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受他人控制。例如,当他的太太在他写作哲学论文时要求他核查信用卡账单时,他往往“故意拖着,不看账单,耗的时间比平时还长。”在《弱者的武器》中,斯科特也将“行动拖沓”纳入到“无权群体的日常武器”中,面对索取超量劳动、食物、税收的强势一方,拖沓等行为构成了“一种个体的自助形式,避免直接地、象征性地与官方或精英制定的规范相对抗。”
把拖延作为“弱者的武器”,作为一种策略来对抗(自认为)不合理的制度安排,这种方式经常出现在工作情境中。面对领导下派的任务,员工们很可能首先以“摸鱼”的态度应对,先来一套“带薪如厕”“工位看剧”的组合拳,直到临近截止日期(DDL),再草草将工作应付一番了事。笔者接触过的一名设计师就曾如此应对实习期间的工作。据她介绍,之所以如此拖延,是因为一旦她提前完成任务,公司马上会将新的任务交给她,并对她产生更高的效率预期,在未来给她布置更多任务。面对这种“索取超量劳动”的“强势一方”,拖延反而成为了正常而理智的选择。
特定情境下的拖延,可以在家庭生活中彰显自己不受他人控制的状态,也可以在工作中帮助自己应对不合理的工作安排。为什么人人厌恶的拖延,有时还能创造积极性的意义呢?
伦理学上有一个“本真性”概念。在上述情况下,拖延就与“本真性”的伦理理想有关。“本真性”要求人们“对自己真实”,面对纷繁复杂的来自外部的期许,“本真性”的理想期待主体在自我之内找到赖以生活的规范性原则,以自己认为值得的方式,而非他人所预设的程式,过自己的生活。
去年年底在国内上映的动画电影《心灵奇旅》对“本真性”概念做了生动的诠释。在电影中,每个灵魂都要找到一枚属于自己的“火花”,方能成为真正的生命,进入到生活之中。“火花”是独一无二的,有的灵魂尝试了各种工作,接受了各种名人的教导,却在漫步街头的过程中看着落叶拥有了自己的火花。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火花”就是“本真性”理想的隐喻——找到独属于自己的,让自己赖以生活的理由和规范,哪怕这一规范和周遭形形色色看似美好的事物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