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是李白一首很有名的诗——《侠客行》,其中写侠客豪气,荡气回肠,侠气飒沓如流星,诗意荡荡干云霄。
但向来似乎没人注意,古代的侠,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不忌讳*人。“十步*一人”,已经是很恐怖的屠*了,即便此句是形容武功之厉害的,其*人能力也不可忽视。更何况“千里不留行”。千里之行,无人可当。则纵横九万里,谁还能生还。
其实,这并非李白自己一个人的认为。古代侠客,基本上都有这个“癖好”。
唐人传奇中写了很多侠客,所作所为,基本上对于人命是不怎么当回事的。比如《虬髯客传》中的虬髯客,*人也就罢了,对方是个坏人,但以其心肝为食物,听着还是很渗人的。这种野蛮行径,倒是在《匈奴列传》中多见,匈奴人*仇敌,常以头颅为酒器。
公(指李靖)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唐 杜光庭《虬髯客传》)
唐传奇中但凡出现侠客,基本此类行径。
如果不熟悉唐传奇,则可以看《水浒传》,水浒英雄,所作所为,其实有很多残忍之举。比如李逵,性格是惹人爱的,但李逵发起狠来,两个板斧抡起来,无故苍生,常常躺枪。即便李逵所处情景,有很多不得已之处,但也太过无情。
而施耐庵从本心上认为李逵为“天*星”,天*星自然是要*人的,以“*”来除人间浊气。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观念,非仅施耐庵一人,古代作者皆有。
这就很奇怪了。
更为过分的是,古代写侠士的短篇小说,常着重写侠士有异于常人的“忍”,即能人人情之所不能忍。比如虎毒不食子,这是句俗话,但古代侠士们不如此想。
比如唐传奇中的《贾(gu)人妻》,这故事说唐时余干县的县尉王立任期已满,以前的官员任期满了之后,职司尚未确定,必须去京城等候调派。但这一切费用,都是自费的,这一点比现在的情况好一点。
这个王立到了长安之后,因为小小差错,官没派到,变成了无业游民。他花钱请人走后门,都没用。钱用完了,只能流落街头。
那时候沦落异乡,可是很苦的,穷愁不堪,每天只好到各处佛寺去乞些残羹冷饭,以资果腹。
有一天,他在街上讨饭,遇上一个美貌的妇人。两人同路,妇人有时在他之前,有时在他之后,有时与他并肩而行。
于是,两个人就聊起天来,而且越聊越投机。王立就让这妇人去他住的地方看看,妇人去了。然后,两个人当晚同居了。
当然,这妇人看出王立是个穷光蛋,问了原因。但却不嫌弃,还把王立带到自己家里,因为她是寡居,他丈夫做生意的,已经死了十多年了。所以,请王立去她家。
王立当时的想法,是“我终于不需要努力了”。
因为这妇人说:“我寡居,在长安市上还有一家店铺。我每天早上到店里去做生意,傍晚回家来服侍你。只要我店里每天能赚到三百钱,家用就可够了。官人派差使的文书还没颁发下来,要去和朋友交游活动,也没使费,只要你不嫌弃我,不妨就住在这里,等到冬天部里选官调差,官人再去上任也还不迟。”
王立当然去了,两个人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假设故事到此结束,也就没啥意思了,重点在后面。
一年后,两人还生了一个儿子。妇人每天出去做生意,中午回家给孩子喂一次奶。
如此过了两年。有一天,这妇人傍晚回家,神色惨然,对王立说:“我有个大仇人,怨恨彻骨,时日已久,一直要找此人复仇,今日方才得偿所愿,便须即刻离京。官人自请保重。”
房子,儿子,都留给王立。并且叮嘱王立,看在是你的亲骨肉的份上,好好照顾儿子。
她说得很凄惨,一边说,一边哭。
王立却吓坏了,因为她看着自己的媳妇手里提着一个皮囊,囊中放着一个人头,跳墙出去了,身轻如飞鸟。
王立惆怅,烦躁,就在院子中徘徊,突然听到媳妇的声音。她又回来了,说是真的舍不得孩子,临走之前,再给孩子喂一次奶。
她抱起孩子让他吃奶,怜惜之情,难以自已,抚爱久之,终于放下孩子而去。王立送走了她,回来一看,满床鲜血,儿子已经身首异处。
这就有点让人想不通了,当然,只是现代人想不通,以前的书中,此类侠很多,读起来令人惊心动魄。
但似乎古代写侠的人特别爱以此类方式表达侠士的“忍”,能忍得了常人所不能忍。这女人*子,不过是想与过去一刀两断,完全割舍自己心中的眷恋,与“挥慧剑,斩情丝”一个道理,手段狠辣,常人是做不出来的。
这也不是特例。唐传奇《聂隐娘》中的聂隐娘,甚至《聊斋志异》中写的侠女,也有如此手段。清代小说《儿女英雄传》中的十三妹,性格也特别能“忍”。敢割舍,而且不择手段。
这很让人想不通,倒是日本“忍者”有些行为,跟他们很像。
总之,看上去不像是中国的侠。
其实中国古代的侠就是这个路子,能克制自己的温情,因为情,无论什么情,对于侠来说,都是一种牵绊,做起事来有牵挂,就无法坚决果断。
到新派武侠小说兴起,侠的的角色才变了,至少正面人物,必须重情义,有温情。那些残忍毒辣的,通常都是坏人。
但凡事必有因。古代作者如此写,肯定有他们的原因。
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古代对于侠客的观念,与近代和当代完全不同。
在古代,从司马迁开始,一直到李白、杜光庭、蒲松龄等,都是贯彻那个观念的。
因为古代对于侠,主要看重他的行为是为了谁,也就是说,侠,最重要的东西是帮助他人。
《水浒传》电视剧的那首歌曲就唱得很到位——“路见不平一声吼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路见不平,是帮人的,别管认不认识,只要看见不平,先来个打抱不平,至于手段如何,那不是重点。比如鲁智深,他不认识金翠莲,甚至最初觉得金翠莲的哭声打扰了自己跟兄弟们喝酒的兴致,很生气。
但一闻不平,瞬间大怒,大步流星地去三拳把镇关西给打死了,此后流浪天涯,吃了不少苦头,但鲁智深绝不后悔。
这一点其实是没有错的,即便现在人,也对鲁智深很喜爱,至于他干得那些乱七八糟不守规矩的事,没人觉得有什么。
古代观念中的侠,能做到这一点,就算是侠,这是基本点,这点如果做不到,再帅,武功再高,也不是侠。
同时,混江湖的侠客,还必须重信,李白《侠客行》诗中所谓的“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魏征的诗也说“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 ”
李白和魏征其实都写一件事,就是侠必须得信然诺,也就是说一不二,说话算话。侯赢是信陵公子的门客,信陵君挥椎救赵之时,他说公子到时,他向北自刎,说死就死,没半点犹豫。季布原本跟着项羽,项羽死后,刘邦通缉他。他躲在别人家里,从来没人出卖他,因为季布此人本身就很重然诺,江湖上的说法是“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这叫一诺千金。
以上两点只要把握住,在古代就是侠。至于行为上是不是残忍,做事是不是正义,那都无所谓。
只要能做到第一点,古代的文人都认为那就是侠气,李白说是“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三杯酒就吐然诺,喝得晕晕乎乎,但还是说话算数,豪气干云,胸中之意气,感动苍天,可贯长虹。
魏征说得和李白也差不了多少,“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明显,魏征认为,只要能做到侠,一切足够了,人生有了这种意气相投的快活,功名什么的,根本不算啥。
其实,这些侠的特质,是司马迁早都定好的,古代那些作者,包括李白在内,都非常认同。
司马迁写《游侠列传》,对于侠做了极准确的定论,当时已经有了韩非子的定性,韩非子认为“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但那种以武犯禁的人,至少在汉时还是很多的。
司马迁认为这些人还是有可以称道的优点。
其一,“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
这是司马迁比较可观的说法,这种下,行为虽然未必符合正统的正义或者律法。
但,“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
其特点很让人佩服,
第一,言必信,行必果。
说话算数不难,难的是说了话,还去做,还能做成。
当然,这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甚至付出生命,所以,大凡这些侠,基本都是“不爱其躯”,就是不在乎自己的命,把自己的命搭上,也要把自己许诺的做到。
第二,也是侠最重要的本质——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
对于别人的困难,能为侠的,一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存亡死生”,就是不计较自己的生死。所帮助的人,未必是自己的亲戚朋友,恰恰是如鲁智深帮金翠莲一样,跟自己没关系的人,侠敢把命搭上。赴死而不旋踵。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所以,虬髯客为侠士的重点在于,他所做的事情是,花了十年的时间追*一个“负心人”,而且是“天下负心人”,是这人负心了很多人,并没负心于虬髯客。
虬髯客
这其实很难,在古代,这种侠也不多了,司马迁在西汉时就感叹,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
秦之前,这种侠已经没多少了,天下多得是只为自己的人,那管别人困厄。所以,司马迁作《史记》,对于这种非王侯将相的巷闾布衣、屠狗之辈,也给了空间。
司马迁可能是有感而发,但事实也确实如此。这种侠,确实是越来越少,甚至灭绝了。现在,别说赴士之厄困死不旋踵没有了,就算来个“季布无二诺”,也是天下奇谈了。
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说,有些文人也是很有侠气的,包括司马迁自己,明明可以闭嘴,但就是敢为不相*人说公道话,自己落得下场凄惨,但也没有怪别人。杜甫、李白,也都有这种气。只是杜甫是空喊,天天操心,却无能为力,但其为人之心,有目共睹,诗文共存。
以此而论,那些屠狗辈,当然值得李白那么去夸赞。即便现代武侠小说,虽然对侠的观念上有所改变,但“为他人”的这个特质,其实并没丢开。
侠,是必须有侠气的,有最基本的特质的。顺便提一嘴,新版《天龙八部》的电视剧,完全没这个气质,乔峰、段誉、虚竹,三兄弟都被塑造得像是小混混。批评编剧导演没什么意思了,但由此可以看出,侠气,甚至对于侠气的理解,现代人都越来越少了,越来越没边了,还奢求什么侠的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