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人为什么要读书?历来论者颇有高见,但是《二手书那些事儿》的作者戴维斯,一改以往论者正襟危坐的姿态,亦庄亦谐,以一个“书商”的身份,把读书的价值和意义阐述得淋漓尽致。虽然我们的心灵或多或少被现实所囚,但是读书就是做梦,读书就是交流,读书可以排遣孤独,说出我们想说而说不出的话语。读得越多,我们的思考就会越清晰。在这个意义上,书籍是永恒的,读书则是爱书人永恒的旨趣和心灵归依。(杨赢)
一本好书等于把杰出人物的宝贵心血熏制珍藏了起来,目的是为着未来的生命。
——约翰·弥尔顿《论出版自由》
总有人读书(随便读读而已,可不是弥尔顿那样的古典学者),也总有人不读书(从光头仔到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前一类人用不着劝他们读书;后一类人,很多情况下,劝了也没用。兴许世上只剩下区区不才才会劝君读书。当书商好多年,换句话说,把书当做商品好多年。我听见你们喘气,听起来我像在出售灵魂。不,我可不是一位大作家,也从没这样想过;我不过是寄生虫,靠经营他人的血泪和汗水谋生(混得相对还不错)。我读书——主要是文学作品。如果我不读书,好不到哪里去,当然也糟不到哪里去;说实话,书价才是衣食父母。我读书只是为了炫耀知识吗,就像罗伯特·瓦尔泽所著《赫尔布林的故事》中的职员一样?不,你们肯定认为我太肤浅(多好的一本书,不是吗?又深奥又精致)!
好在,我马上就会谈为什么读书;让我们先看看对立面。大多数人要么没法读,要么不读。如果前者算是迷失的灵魂(是的,那就是“没法读”,谢谢),就先审视后者吧。对某些人来说,读书无疑是一种奢侈,他们太忙于生计了。拼命工作,养家糊口——我还能说什么呢?好了,别那么拼命,别生那么多孩子(这个星球早已经人口过剩)。他们要是回答说世界上的书实在太多,我肯定同意:出版商们应该加大质检力度(当然,鄙人经营的书除外)。
我们在尘世中奔忙,实质上是与外界打交道,和地方、和人、和事物打交道;生活就是贴面而来的外物,势必和内心交相感应。而大体来说,书总是更慢、更深,对肉眼不可见的思想加以澄清。坐火车的时候,观察十位读者:尽管他们共享现实体验——栖身于引发幽闭恐惧症的一节普通车厢之中,可能还带着相似的表情——实际上却都置身他处,不管从哪个角度分析。他们都为迥异的心理状况所囚,更有甚者飘游到了太空之间,却绝无用药后的患得患失。
我们都在这儿,白昼时;夜晚时,我们被扔进
被睡梦,每一个人,不同的世界
——罗伯特·赫里克《梦》
从某种意义上说,阅读就是做梦,就是生活在想像的世界里。米尔斯·布恩出版公司有什么不妥吗?多着呢。他们并不出版精神食粮,并不提供给我们每天必需的面包,那些生产线上制造的浪漫史更像吸墨水纸,毫无价值。听起来太精英化?我想确实如此,现如今这个平等时代,这些书可不会畅销,但还是要去追求最好;周围充斥着最坏,我们也慢慢陷身其中。
这都太理想化,我听见你们嘀咕(必须承认,我听力不错),书并不是这样的,到底书是怎样的呢?至少有一类是那种皮革边的旧书,铺满灰尘,又脏,就像我们自己,还浪费树木和奶牛。我嘛,可是与动物和自然同一战线,但如果他们是为包装知识作贡献(当然是死后),也算死得其所。看着这些大部头的书,就像走进了教堂,有“抚今忆昔”之感,周围都是他人在你之前也翻看过的那些书。掸掉积留的灰,你会发现很难抹去印在藏书书签上或者写入绚烂题词中的那些历久不褪的名字。
话说回来,难道所有书都过时、缓慢,都是信息高速时代里的乡间仄巷吗?并非如此,人们还是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和节奏解答问题,不喜欢机械化。我们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技术——大脑的技术,即便不能搞艺术,至少也比插件程序优越——没有我们动脑子,那些程序根本不存在。还得考虑另一件事:蜷曲力。你能想像蜷缩在沙发上,或是懒洋洋地靠在床边,摆弄毫无生气的电脑以求打发时间吗?你能吗?你会吗?真要是那样,我得帮你叫救护车了:电脑再要是撞上病毒,就更糟。
阅读,是为了交流。你也许会反驳,还不如找个朋友呢。也对,取决于你的朋友怎么样。我是说,你知道有人会冲口而出这样的金玉良言吗:
我剥皮,均分
一个橘子,吐出核,感觉到
醉人的竟是多种多样。
——路易斯·麦克尼斯《雪》
可能不曾听闻,如果你恰巧知道,我建议你赶紧找到这位朋友记下来——不然很快就忘了。书可以保存人类对宇宙最好的献辞。生活随意且转瞬即逝,为偶然所支配,而写下来的字句却可以将迥异的经历编织成线,在混沌中创造出秩序。结果便是一对一的经历:你觉得作者在对你说话,就对你一个人,此时此地的读者。书有声音,本质上跟人一样,不管我们喜欢与否,自己也是如此。阅读可以排遣孤独,可以触及我们总能想到、感觉到却未能命名、至少描述得不够清晰的事物。阅读(老实说)是择侣,不是替代,而是选择,因为阅读和死者、生者都是同伴,是跨越时空、联系个体的坚实纽带。自然,择侣时应该谨慎,就像我们总想避开一些人。有些作家的声音会刺激神经,另一些作家的观点也相当陌生。不过同样可以向敌人学习。无需担心会被潜移默化。带着自己的经历去读书,在他们的刺激下大声疾呼,态度也得到澄清。读得越多,越能看清谁与我们同一波段,谁激发我们思考,以后可以跟谁多亲近。
对有些人来说,书总是让他们缺乏安全感;书意味着学童时代填鸭式的琐碎,意味着强迫静坐。对另一些人来说,恰恰相反,书不会与人压迫感,也不会有死气沉沉,还不如吹风机和手提箱有用的感觉。对文盲来说,书确实可怕。事实上,书可能是一枚炸弹,可以引爆社会结构(《资本论》)或是宗教信仰(《物种起源》),可以教会我们很多,启发我们思考;或者令我们打寒战,在细雨蒙蒙的阴天逗乐我们。身体兴许静止不动,但想想词句的惊人力量,驱使你翻开下一页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好奇心。书是永恒的,就算有一天不再印刷,将信息全都存入光盘之中,人们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收集它们,甚至更为疯狂,就像如今这个光盘时代里收集唱片一样。
(选自戴维斯《二手书那些事儿》,尹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版)
《中国教师报》2020年08月26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