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林蔻蔻 ...
“一份最新的《猎头圈》杂志,谢谢。”
繁华的街心十字路口旁是一座小小的报亭,各色报纸杂志摆得满满当当,缩在里面看新闻的售货员抬起头来,就看见一张被□□镜遮住大半的脸。
下颌尖尖,皮肤细白。
尽管戴着墨镜,也能透过那薄薄的茶色镜片,看见里面精致清透的一双眼。
林蔻蔻一个小时前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只穿了一身宽松的白色运动装,自然微卷的长发垂落到肩头,站立在上海繁华的街头,置身于打扮时髦的人群,难免显得过于悠闲,以至于有些格格不入。
浑身上下没一件首饰。
只有右手细瘦的手腕上,松松挂着一串十二颗的奇楠香佛珠。
比起那些有大牌明星作为封面所以被摆在最外面的,《猎头圈》这种行业专业类的杂志,只能放在报亭无人问津的右侧角落,售货员都起身来找了片刻,才将其递到她手中。
一册定价22块。
林蔻蔻扫码付账。
旁边走过来两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报亭前面要了一份《财经周刊》,就骂骂咧咧地聊上了。
“当初忽悠我们买股票牛皮吹得震天响,才买没半年已经跌得妈不认。恒裕这种烂公司,就他妈应该挖个坑赶紧埋了!”
“别说了,我也套在里面呢。”
“他们十点钟还有发布会要开,说有重大决定要宣布!”
“不是吧,开什么玩笑?管理层都乱成一锅粥,开过两场发布会了,开一次股价跌停一次,现在还开,嫌股价不够低吗?不行,我得赶紧把恒裕的股票都抛了,等十点他们开完发布会,天知道还剩几毛!”
……
恒裕是一家科技公司,主要研发智能家电,刚上市时红红火火,算得上是北京中关村一员新贵。然而两年过去,公司管理混乱,产品发售也并未获得预期的市场反馈,恒裕股价一跌再跌,股民们自然怨声载道。
现在他们还要开发布会?
不用想都知道,不可能有什么好消息。按以往的经验来看,大概率还要出一轮新的昏招,让股价再跌一波!
——就算是一名失了智的韭菜都能判断:趁发布会还没开,赶紧在十点前把股票卖了,才能避免更大的损失!
然而,林蔻蔻站边上听完对话,忽地抬眸透过茶色的镜片打量了二人一眼,竟然道:“别急着抛。”
那两人都愣了一下:“什么?”
林蔻蔻淡淡道:“会后悔的。”
“后悔?”其中一个人差点笑出声,简直觉得她有病,“都跌成这样了,不抛我才要后悔呢,你懂炒股吗?”
林蔻蔻心想,炒股她是不太懂。
不过跟路人也没什么好争的。
她并不辩驳,只是笑笑,低着头付完账,便把那本《猎头圈》杂志往胳膊下一卷,到路边招手打了辆车离去。
六分钟后,恒裕科技发布会召开。
老总吴敏开口宣布的第一件事,便震惊了全场没提,并随着时事新闻推送传遍全网——
恒裕科技将更换CEO!
隐退已久的前富豪榜知名企业家周信荣宣布重出江湖,加盟恒裕!
“卧槽,真的假的?”
看见手机上的新闻推送时,报亭变那两人齐齐瞪圆眼睛,优美的C语言直接从嘴里喷了出来。
“周信荣不都出家好几年了?!”
*
“恒裕竟然有本事说动周信荣,把他从庙里挖出来,这算是抓住救命稻草了啊,早知道我昨天就不把股票卖掉了!”同一时间,某大厦高层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歧路猎头的合伙人孙克诚盯着电视屏幕上的发布会画面,悔恨不已,只是看着看着,忽然道,“等等,老裴,周信荣之前在哪个庙出家来着?”
裴恕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玩纸牌。
作为这家猎头公司的另一位合伙人,他看上去比孙克诚要年轻很多,轮廓清冷,深灰色的瞳孔本是静谧,却因那过于优越的眉骨而显出两分出鞘刀一样的锋利。手指漂亮而修长,从纸牌间穿梭而过,没有因为孙克诚的话停顿片刻。
他甚至连头都没抬:“清泉寺。”
孙克诚一听,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这座寺庙,最近在我们圈子里,存在感是不是有点太高?”
这是第几次了?
清泉寺地处北省,因为距离国内某几所高校很近,文化底蕴厚实,这些年来成了各类对生活失去念想的高材生、创业失败的企业家或者一些离退休高管避世出家的首选之地。
然而——
八个月前,因研究佛学入迷放弃工作、在清泉寺出家的某互联网技术大牛,忽然宣布还俗创业,涉足共享经济领域,轻轻松松就拿了上亿的天使轮投资;
六个月前,清北多名在清泉寺修行的高材生还俗,被航天研究院聘为高级工程师,投身国家航天工业建设;
三个月前,新闻报道,清泉寺出家僧人数量锐减,禅修班大量学员退学,疑因僧人想去隔壁道观当道士引发寺内纠纷;
……
现在又来个周信荣?
孙克诚回想一番,顿觉喉头哽了口血:“偶尔有人还俗也就罢了,可这他妈三天两头地有人出来,简直成了高级人才输送中心。怎么,这年头和尚庙都要跟咱们抢饭碗了?”
裴恕眼皮都懒得撩一下:“可能是这两年经济形势不好,庙里日子也不好过。”
孙克诚无语:“你还能再敷衍一点吗?”
裴恕挑眉:“不然你想怎么聊?”
孙克诚走了回来,坐在他右手边,试探着开口:“你觉不觉得,这风格有点眼熟?”
裴恕搭在纸牌上的食指忽然停住。
孙克诚观察他表情,难免心跳加剧,壮着胆子续道:“恒裕要更换掌舵人,几个月前曾找过各大猎头公司帮他们物色人选,但现在这个周信荣,却不是我们任何一家的手笔。走别人不会走的路,挖别人想不到的人,危机关头挽狂澜,保密工作还做得如此到位,没有任何人提前听到风声……”
裴恕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孙克诚目光灼灼:“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
深灰色的瞳孔,犹如夜色里蕴蓄着浪涛的深海,裴恕眼角都微微跳了一下,终于完全放下纸牌,抬眸盯着孙克诚,久久没有说话。
孙克诚道:“除了她,我想不出别人了。”
很显然,裴恕知道他说的是谁。
但这个人让他有些反感,甚至连想起来都忍不住皱眉,于是唇角浮出了一抹讥诮的冷笑。
他无情地提醒孙克诚:“你忘了,她被航向开除后,签了一年的竞业协议。”
——没错,前航向猎头部总监,林蔻蔻。
猎头这行,一向被戏称为“人贩子”。
只不过人贩子买卖的是人口,他们买卖的是人才。
客户公司有需要的人才,他们就去寻找,以此来赚取金额不菲的猎头费,说得有格调一点叫“猎头顾问”,说得接地气一点叫“人才中介”。
然而二八定律普遍存在。
越是高端的人才,越是稀有,也就越难寻访,越难说服。真正出色的猎头,既要是一个优秀的狙击手,能精准定位最合适的那个人;也得是一个专业的谈判家,能说服这个人加入客户公司。
林蔻蔻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入行六年,操作过的职位无数,大半都在300万年薪以上。早年作为个人猎头入行,单打独斗;后来加盟航向猎头,带着航向从一家寂寂无名的小作坊,一跃成为能与四大猎企抗衡的大公司。
连续三年,登顶《猎头圈》杂志排行榜;
连续两年,获得RECC猎头大会“金飞贼”奖;
无数候选人在被她挖到客户公司后,称她为慧眼伯乐;多家行业巨擘、跨国企业,聘她为御用猎头;
……
可以说,这是一个对整个行业都有统治力的女人。混这行的当时要没听过她,就像是游上海不知道有外滩,爬泰山没到过玉皇顶。
只是谁也没想到,航向去年竟然一脚把林蔻蔻踹了,开除也就算了,还让她签下了为期一年的竞业协议。
消息一出,震惊了整个圈子。
人们一时不知道到底是航向疯了,还是林蔻蔻疯了——
那可是整整一年的竞业协议。
在协议期内,不能挖原公司的墙脚,不能带走任何下属和客户资源;不能加入其他猎头公司,也不能创办自己的公司,甚至被禁止从事猎头这个职业!
所以这一年来,林蔻蔻销声匿迹。
别说猎头这行,就是其他行业也完全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
整个人仿佛人间蒸发。
孙克诚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航向怎么说也是她一手带起来的吧,结果忘恩负义,一点情面都不留,连竞业协议这种缺德玩意儿都拿出来。林蔻蔻这么有心气儿一人,竟然还签了,你说他们到底怎么闹得?”
裴恕和林蔻蔻属于“王不见王”。
两人虽然都蜚声业内,但从来没有真正见过面。不过圈子就这么大,难免有好几次间接交上手,竞争同一个职位,抢夺同一个候选人,各有胜负,梁子早就结得深了,说是死对头也不为过。
所以提起林蔻蔻,他没什么好脸色。
裴恕冷漠道:“以利而合,必因利而分,何况林蔻蔻那种嚣张德性,‘HR公敌’的绰号臭名昭著,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混不下去被航向一脚踹了,不理所当然吗?”
孙克诚纳闷:“你跟林蔻蔻也没见过面,为什么这么讨厌她?”
裴恕斜睨他:“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
孙克诚:“……”
他顿时语塞,看了看裴恕,欲言又止。
裴恕瞧见,不大耐烦:“有屁就放。”
孙克诚拿起手机,翻出日历,小心翼翼地开口:“林蔻蔻被开除,是去年四月二十八日,到今天,刚好一年竞业期限结束……”
裴恕突地笑了:“你想挖她来我们这儿?”
孙克诚试图与他交涉:“我们公司跟航向斗了这么多年,林蔻蔻被航向开除,肯定跟航向结仇了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我想——”
“你不想。”裴恕打断了他,直接道,“孙克诚,我告诉你,这家公司,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孙克诚:“……”
你跟林蔻蔻到底什么仇怨啊!
他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祖宗,咱就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吗?”
“……”
裴恕审视着他的表情,突然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太妙。
“你给她发邀请了?”
但情况比他猜测的,还要离谱一层——
孙克诚喉咙发干,弱弱地举起手机:“不止,她刚刚已经到我们楼下了……”
裴恕:“…………………”
孙克诚,我埋你爹。
2、裴恕 ...
春日上海,梧桐也飞絮。
出租停在大厦楼下时,林蔻蔻正好把那本《猎头圈》杂志翻完,于是下车来,便给孙克诚发去一条信息,然后抬头看向这栋大厦。
玻璃外墙高耸入云,旋转门里进出的都是衣冠整肃的都市精英。
黄浦江,陆家嘴,寸土寸金的地段。
就连圈内出名的四大猎头公司,都不敢选在这么贵的地方办公,然而歧路敢——
这家小到连二十人都没有的猎头公司,是业内一朵奇葩。
他们只做高端人才猎聘,不接年薪百万以下的职位;在职的猎头顾问虽然不多,但每年创造的业绩却堪比二三百人规模的一流猎头公司;曾有不少机构对他们青睐有加,开出高价想对他们进行融资收购,然而都被无情拒于门外……
林蔻蔻对这家公司印象极为深刻。
因为在她供职航向的那些年里,歧路猎头堪称是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航向接触过的客户,歧路会去争;航向接触过的候选人,歧路会去抢;航向涉足过的行业,歧路也会立刻跟进,分一杯羹。
最开始,林蔻蔻还以为只是巧合。
时间一久就发现,歧路完全是恶意针对航向,铁了心的要跟他们对着干!
尤其是歧路的那位合伙人,裴恕——
每每想起这名字,她都觉如鲠在喉。
姓裴名恕,然而人不如其名。
裴恕的其风格做派,和“恕”字根本搭不上半点干系。
此人是出了名的记仇。
曾有一位候选人拿到客户公司开出的Offer后放他鸽子,没有入职,裴恕直接拉了他的黑名单,导致半个上海的HR都将这名候选人拒之门外;
林蔻蔻抢他一个单,他必然双倍回敬;
就连猎头协会的理事一次发言不慎,误判歧路所走的高端猎聘路线发展前景不好,都被裴恕记在小本本上,完全不顾忌对方的身份,每回媒体采访,必然冷嘲热讽,将其拉出来鞭尸;
……
认钱不认人,有仇加倍报。
这就是裴恕,一位在《猎头圈》杂志榜上有名的猎头,率领着歧路不到二十人的精英团队,纵横猎场,所向披靡,算得一号风云人物。
然而……
林蔻蔻只与此人相看两厌。
严格来说,两人从未见过面,但同在上海,高端猎聘领域就这么大,大家间接交手较量的时候实在太多,彼此性情风格又大相径庭,所以仇早结得深了。
业内甚至有过一个传闻,说裴恕放过话,有她林蔻蔻在的地方,裴恕都不去。林蔻蔻唯一清楚的,是他们从来不曾出现在同一个公共场合,不管是猎协举办的活动,还是朋友们私下攒的局。
她曾听过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有人说,裴恕放过话,有她林蔻蔻在的地方,他都不去。
所以现在,林蔻蔻很好奇——
孙克诚邀请她去航向,裴恕知道吗?
一条新消息进来,她低头看向手机。
正好是孙克诚有了回复:“稍等!很快下来接你。”
林蔻蔻回了一个字:“好。”
然而回完之后,她想了想,却并没有在楼下等待,而是一收手机,经由楼下大堂确认过预约,直接进了电梯。
——她想自己去看看,歧路究竟是怎样一家公司。
离开航向时,林蔻蔻签了一年的竞业协议。
如今竞业期限结束,许多老牌猎头公司,包括四大在内,都掐着时间给她递来了橄榄枝,甚至提前好几个月就有人想招揽她。
各类邀请早已塞满邮箱。
但第一眼就吸引了她注意力的,只有歧路的那一封:有什么能比昔日死对头的拉拢更令人感兴趣呢?
电梯直上39楼,整个一层都是歧路的。
林蔻蔻刚出电梯就看见了前面墙上的“歧路猎头”字样。
左侧敞开的大门里,前台低声打着电话,结束后抬起头来看见她,扬起笑容问了一句:“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
林蔻蔻报过了预约。
前台确认后,立刻主动带她前往会议室,只是路上没忍住偷偷多看了她好几眼,仿佛想穿透她那副遮了大半张脸的墨镜,看清楚她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有着三头六臂。
林蔻蔻不由觉得有些好笑:离开行业一年,刚回上海,怎么感觉自己都成了稀有生物,值得人这么关注了吗?
她跟着前台进了歧路。
看得出这家公司一点也不差钱,装修设计极有格调,大小会议室很多,都用玻璃墙,通透之余,更给人一种极其现代的锋利感,一如他们公司留给外界的印象。
只是林蔻蔻没想到,才走到半道上,还没到会议室呢,就见前面一间办公室的门被人用力推开,一名身材颀长的年轻男人满脸不耐烦地走了出来,另一名年纪稍大些的男性火急火燎跟在后面。
“人家都在楼下了,你别这样啊。”孙克诚简直想给这祖宗跪下了,“我这也是为了公司的长远发展,你人都没见过,万一接触过后发现没那么讨厌呢?”
裴恕头也不回:“没有万一。”
孙克诚拉住他的手继续劝:“公司就咱俩合伙,她来了对你没有任何影响,说不准还帮你赚更多的钱……”
裴恕根本不听,径直往前走。
外头就是办公区域。
他手得下两员得力大将,孟之行和叶湘,一男一女,都是公司资深猎头顾问,早在外面等半天了,一见他出来连跟了上来,到了走廊里。
孟之行拿着一份合作书,小声道:“中广集团发来的合作邀请……”
裴恕只扫了第一页某行字一眼,漠然答复:“预付给不到30%以上的单不做,让他们滚。”
叶湘立刻递补,低声询问:“金城律所那个职位,候选人对客户公司提供的薪酬不太满意……”
裴恕脚步没停,声音冰冷:“三条腿的王八少见,两条腿的候选人还不好找么?换人。”
不假思索,语速极快。
仿佛多说一秒,都是浪费他的生命和金钱。
孟之行、叶湘两人一听就知道,今天老大吃了炸药,决不能触到霉头,问完就赶紧溜之大吉,话都不敢多讲半句。
林蔻蔻远远看见,听得虽不太真切,但细细的长眉已没忍住一挑。
就算没见过面,单凭这专断□□的风格,她也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了——
除了裴恕,还能有谁?
一身剪裁合体的烟灰色西装,腰部收窄,两条腿修长笔直,线条优越,乍一眼看上去是带着几分贵气的风流;然而那一张好看的脸却是恹恹的,满是拒人于千里的漠然,眼角眉梢都是倦怠,唇角还挂了点冰冷的讥讽。
一张要死的厌世脸。
一副难搞的祖宗样。
林蔻蔻对这人的第一印象,着实一言难尽。
孟之行、叶湘早已溜了,可孙克诚却不能。
他走在裴恕后面,苦口婆心:“你一直想搞的是航向,可林蔻蔻不早都离开航向了吗?现在正是我们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的好机会啊。”
裴恕道:“干航向我一个人就够了,不需要别人来掺和。”
孙克诚头都大了:“可我这邀请都发出去了,你们有什么恩怨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
“是什么恩怨你别管。”裴恕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跟孙克诚下了通牒,“总之她如果要来,那我走,咱俩直接散伙。”
孙克诚顿时哽住,一句话说不出来。
整个办公室外面一片静寂。
前台小姐停在走廊上,听见这番对话,都不敢再往前走半步。
唯有林蔻蔻,片刻的静默后,突然笑出声来,竟是悠悠然开口:“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裴恕听见声音,眉头顿时一皱。
孙克诚也是一愣。
两人齐齐转过头来,这才看见站在拐角处的林蔻蔻。
孙克诚跟林蔻蔻见过两面,都是在一些比较大型的活动上,且只限于见面,并未有过深交,而她这一年的变化实在太大,还戴了副大墨镜,他一时有些惊疑,都不太敢确认。
裴恕看见她,目光却是瞬间冷了。
显然,他虽然没跟林蔻蔻见过面,可却比孙克诚更了解她,只看那一截尖尖的下颌,就已经知道她的身份。
狭长的眼缝里流泻过一缕暗光,裴恕盯着她,重复了她方才某个词:“好事?”
林蔻蔻随手摘了墨镜,便露出那张过于漂亮的脸来。
她站在原地,不无挑衅地冲裴恕扯开唇角:“我来你走,不刚好吗?位置也挪出来了。这两年我攒下点小钱,正好可以入股,跟孙先生合伙。”
裴恕:“……”
孙克诚惊呆了,手指着林蔻蔻,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
林蔻蔻微微一笑,伸出去跟他握了一下,只道:“没等您下来接,我自己先上来了,孙先生应该不介意吧?”
她手腕上挂着那串奇楠香佛珠,轻轻晃了晃。
裴恕不经意看见,慢慢皱了眉。
3、谈判 ...
办公室门关了起来,林蔻蔻与裴恕相对而坐,面前各放了一杯刚沏上的茶。孙克诚就夹在两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盘上感到如坐针毡。
裴恕又捡起桌上那副纸牌玩。
林蔻蔻则是端起面前的茶杯,貌似好奇地看向他:“怎么,刚才裴大顾问不说要走?”
“忽然间腿脚不太好,又走不动了。”裴恕眯起了眼睛,扯开唇角,以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回应她,“何况林顾问大名我们已经久仰了,今天难得光临,裴某怎么也得给贵客一点面子才是。毕竟老孙这人笨嘴拙舌,心盲眼瞎,我怕他招待不好。”
话说到这里,便斜了孙克诚一眼。
孙克诚不敢反驳。
林蔻蔻对这二人的关系于是有了大概的了解:据传歧路这家公司由二人合伙,孙克诚负责公司管理,裴恕则掌管业务。
乍听上去,感觉孙克诚是皇帝,裴恕是将军。
然而现在看起来,分明裴恕才是这个皇帝,孙克诚大约是个太监总管的定位。
她笑了一笑:“早就听说裴顾问性情与常人不同,我还不信,今天一见才知道,名不虚传。”
裴恕也不是嘴上能饶人的,慢吞吞回敬:“我也听人说林顾问不走寻常路,风格很不一般,现在看,这种说法还是太谦虚了。”
两人隔了一张茶桌对望。
乍听上去都是客气话,仔细品品火药味儿简直能冲上天。
孙克诚一看这场面,头都大了,挤出一抹笑容来,试图补救:“咳,林顾问别介意,他这人说话一向如此,我们还是来谈谈正事吧。一年前航向出那事儿的时候,我们可太惊讶了,当时就想给你发邀请来着,可听说你竞业协议签了一年,我们可都掐着日子算,就等这一年过去呢。你今天能来,我们可太高兴了。”
林蔻蔻客气了一句:“能收到歧路的邀请,我也很荣幸。”
裴恕心道一声虚伪。
他向来讲究效率,懒得应付这种场面上的寒暄,直接道:“行了,我看还是别浪费时间,说点正经的吧。林顾问在业内什么名气什么能力,我们都清楚。前阵子我就听说了一点风声,四大猎头公司都想挖你过去,在你竞业期结束前很久就在联系你了。所以我很好奇,我们这种小公司,凭什么能让林顾问舍弃了四大抛出的橄榄枝,今天坐到了这里?”
说实话,孙克诚对此也有困惑。
虽然不管公司业务方面的事,但谁看见林蔻蔻这种对整个行业都有统治力的人能不心动呢?
所以就算知道自家公司有个祖宗视林蔻蔻为死对头,他也没忍住,发去了一封邀请。本以为会石沉大海,毕竟歧路就算在业内独树一帜,又哪里能真正跟四大猎头公司相比呢?
可谁能想到,过没几天,林蔻蔻竟然回复他了。
孙克诚当时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林蔻蔻此刻却很平淡:“我听说歧路福利好,上下班时间很自由,比较适合我这种长时间没工作的复健人员。”
孙克诚想趁机介绍两句。
可惜裴恕没给他机会:“假话。以你的本事,到哪家不是被人供起来?就是去四大,你一个月不去公司,估计也没人管你。”
林蔻蔻看他一眼,改口道:“歧路只做年薪300万以上的职位,从来不碰小单,在业内定位比较高,我很感兴趣。”
裴恕冷笑:“你在离开航向之前做的职位,有50%都是千万级别的,歧路的定位再高,也高不过你吧?林顾问,能给个不那么敷衍的理由吗?”
林蔻蔻想,这理由的确敷衍了一点。
她沉吟片刻,问:“如果我说,加入歧路这样规模不大的公司,然后发展起来,更能彰显我的能力呢?”
裴恕笑了:“那你应该自己开一家公司。”
林蔻蔻一听,也没忍住笑了。
只有孙克诚,突然感到一头雾水:这有什么好笑的?
林蔻蔻把茶杯放回桌上,看向裴恕:“裴顾问,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人说话挺讨厌的?”
“挺多的,谢谢夸奖。”裴恕这人脸皮向来不薄,就算被人指着鼻子骂也是面不改色,“所以能告诉我们真正的理由了吗?”
孙克诚看向林蔻蔻。
这一次,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以前你们歧路最喜欢针对航向,处处都要对着干……”
裴恕盯着她没说话。
孙克诚却是吓了一跳,生怕她对歧路有什么偏见,连忙解释:“不不,我们两家不过是业务上有一些小小的摩擦……”
然而裴恕打断他:“是又怎样?”
他仍旧看着她,目光非但没收敛,反而变得越发锋锐,像是一柄刀,想要划破她平静的外表,看穿她提出这个问题的用意。
林蔻蔻与他对视。
孙克诚总算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话。
办公室里,一时安静。
杯中的茶叶,被水充分浸泡后,舒展开了嫩芽,因为不再有水流的扰动,慢慢沉底。
一沓纸牌零散地瘫在桌上。
林蔻蔻搭垂着眼帘,过了许久,才慢慢笑起来。这一刻,透过整面落地窗的天光,照入她瞳孔深处,竟也显出一种逼人的锋芒。
裴恕触及她目光,仿佛是被烫了,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无名指没忍住颤了一颤。然后,才听见她平淡如水的声音——
“听说你们公司,拒绝一切融资收购?”
一瞬间,孙克诚什么都明白了:果然,不是空穴不来风,林蔻蔻离开航向,竟真像传言中那样,是理念之争!
航向的掌舵人叫施定青,也算业内响当当的一号女强人,对猎头业务可能不在行,但精通管理,长袖善舞。她在创办航向后,便凭着自己与林蔻蔻匪浅的交情,拉林蔻蔻入伙,将“做国内最好的猎头公司”作为航向的目标。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她们也的确对得起这个目标。
要不是因为他们歧路经常跟航向对着干、拖他们的后腿,只怕凭林蔻蔻的本事,早已经带着手下一票猛将,把航向推到与四大猎头公司比肩的地位,变“四大”为“五大”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
就在去年,施定青竟然接受了量子集团开价10个亿的全资收购,把航向整个卖掉!
这时航向的管理层并未变动,按理说对林蔻蔻也没有太大影响。
可坏既坏在,量子集团收购航向,也有自己的目的。
他们是一家正在告诉发展的公司,人才缺口极大。之所以收购航向,为的就是将航向的猎头部门打散*,抽取其中的精英,进入隶属于集团人事部门的“高级人才招聘小组”,简称“高招组”。
其实就想当与要让航向的猎头,转去量子集团当HR,单独负责集团的招聘。
可但凡行内混的,谁不知道林蔻蔻出了名的厌恶HR?
对这个职业,她似乎有天然的偏见。
在早年没进航向,自己单打独斗当“野猎头”时,她就因为面对HR时过于不配合的嚣张态度,引得大半个上海的HR联合起来,对她进行“封*”。虽然此举后来并未成功,甚至可以说一败涂地,可从此以后,林蔻蔻便有了一个响彻业内的名号——
HR公敌。
所以不用想也知道,在量子集团筹建高招组决议下达的当天,林蔻蔻便带头反对,第一个站出来不服从决议。
航向那一票猎头,十个有八个都是她带出来的,自然唯她马首是瞻,一同反对。
这可不就捅了马蜂窝?
第二天,林蔻蔻就被开除了,从此销声匿迹一年。
孙克诚回忆到这儿,突然意识到:也许,林蔻蔻今天来,不是随便谈谈,而是真的想加盟歧路!
他心跳都快了不少,回头去看裴恕。
裴恕何等聪明的人,岂能听不出深浅?
只是出乎意料,他竟没有趁机嘲讽眼前这位曾被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死对头,而是静默地打量着对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孙克诚立马转向林蔻蔻:“绝对保真,童叟无欺!我们公司在反抗强权、拒绝融资方面,有着远超同行的丰富斗争经验!曾经有人带着8亿的投资企划书来,结果刚进办公室,就被我们裴顾问打破了脑袋……”
裴恕听到这里,眼角都抽搐了一下,咬牙道:“我他妈说过多少次了,是他自己没站稳磕到了桌角上!”
孙克诚只当没听见,完全无视了他:“总而言之,在这一点上面,我们歧路绝对是一家值得信任的公司,我可以拿裴顾问的命担保!”
裴恕:?????
林蔻蔻:……
一时大为震撼,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孙克诚却是两眼都在放光,口若悬河,把歧路的情况都给她介绍了一圈。
裴恕坐在边上,全程一张嘲讽脸。
末了,总算说得差不多了,孙克诚非常真诚地发出了邀请:“真的,到我们公司来,保管你一天当猎头,一辈子都是猎头,谁也别想诓你去当什么狗屁的HR,而且我们还跟航向对着干。航向要想当国内第一的猎头公司,我们就是把第一干死的那家公司!林顾问,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
林蔻蔻一时竟筹措不出言语。
一是从来没遇到过这么能说的人,全程处于被轰炸的状态;
二是……
作为航向前猎头总监,坐在这里听着昔日的对手公司拉拢自己,并且发表了一番要干掉航向的豪言,心里多少有种难言的微妙与复杂。
她想了一会儿,才道:“我回去会好好考虑一下的。”
竟然没当场答应。
孙克诚多少有些失落,但紧接着又热情洋溢地笑起来:“那我们就等答复了。”
林蔻蔻点了点头,起身与他握手道别。
裴恕又看见她腕上那串佛珠。
林蔻蔻跟孙克诚握完手后,看了裴恕一眼,心想自己不待见对方,对方也不太待见自己,就没必要握什么手了,对方应该也不想。
裴恕竟然主动向她伸出了手。
林蔻蔻不由一愣。
裴恕一手插着兜,一手保持着伸向她的姿势,深灰色的瞳孔注视着她,竟笑着道:“怎么,我不配?”
不得不说,这人长得实在好看过头了。
尽管性格差得离谱,可这一笑,活脱脱妖孽再世。
林蔻蔻相信,他面前站的如果是万千少女,这会儿恐怕早为了他赴汤蹈火,寻死觅活。
只可惜……
她不是。
林蔻蔻表情冷淡,伸出手去,同他一握,只道:“裴顾问说笑了。”
两只手掌触碰。
她碰过茶杯的掌心温热,裴恕修长的五指却是冰凉。
他顺势垂眸,终于看清了她腕上这串珠子。
一串十二颗,每一颗都是打磨光滑的奇楠木材质,在最大的那颗母珠上隐约刻着几个小小的字,然后才是下面缀着的几颗小小的弟子珠。
于是,在她即将抽回手的那一刻,裴恕眸光一闪,忽然问了一句:“周信荣从清泉寺还俗,加盟恒裕,是你的手笔吗?”
林蔻蔻瞬间抬眸看他。
两人的手在半空中保持着交握的状态,谁也没动。
过得片刻,她才慢慢一笑,淡淡提醒:“恒裕的Case最起码也是上个月的事了,我竞业协议今天才刚到期呢。”
裴恕眉梢一挑:“是么?”
林蔻蔻也不回答,只是笑着收回了手,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