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笔记
她是一个可以告诉你真相的人。
有时候，真相令人欢天喜地，也有时候，真相令人彻底崩溃。
她有捕捉子宫内真相的一双手，靠这双手“采集图像”，隐秘角落里的疑团，会被她发现，逐一识破；她有被人称作“火眼金睛”的一双眼，伪装得真假难辨，她能洞若观火，死磕到底。
从医二十多年，她说产前超声诊断没有技巧，有的就是“认真”。有时一个病例就做半个小时，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破绽，绝不会放过，非要弄个水落石出。
这世上，真正能示人的真相并不多。我想，能告诉你真相的人，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原谅我用中药炮制的一句行话，归纳她的行事与性情。大抵上，修合一词，最早出现于北宋年间，是一个有关中药采制过程的术语。修，指对未加工药材的炮制；合，指对药材的取舍、搭配、组合。修合就是指中药的采集、加工、配制过程，它涉及到药材的产地、成色、质量、加工等因素，直接影响中药的疗效。
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最早出自北京同仁堂。同仁堂由乐氏创办于清康熙年间，乐氏总结前人制药经验，编写《乐氏世代祖传丸散膏丹下料配方》一书，书中明确提出“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省物力”的训条，以及“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的理念，意思是说：
有的事情，没有人来监管你，或他人无法监管你，但你所做的一切，上天都是知道的。
是的，人在做，天在看。对于超声医生，超声诊断是一个人的事，是喜是悲，总是一个人的孤独，那就是一种修合。
而我们每个人，其实也都有着自己的修合，只是有时候，你并不以为然。
1 从医之路
1966年，任芸芸出生在安徽淮南煤矿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
从小家里挺穷，但家中藏书万卷，是对任芸芸最大的滋养，她记得父母的一句话：咱家的孩子，一定要读书，读书，明理，做人，成才。不管岁月如何动荡，会读书的孩子，总会找到安身立命的人生。
说起学医，任芸芸坦言，受到了大表哥的影响。她的表哥是“老三届”，1978年考入上医，毕业后在北京协和医院当了一名妇产科医生，如今是京城一位妇科名医。“他是我学习的榜样，追随他的脚步，我也考了上医，本科预防医学专业。”任芸芸说。
对任芸芸来说，上海医科大学是一座学术殿堂，学风扎实，教学严谨，许多教授都是业界的名家，不仅传授专业知识，更是教育行医做人的根本，是真正的传道受业解惑。1990年，任芸芸本科毕业被保送研究生，她毫不犹豫选择了妇产科专业，她觉得，相比有些科室常常遇见的生离死别，妇产科往往面对的是迎接新生命，见到的笑脸会更多一些，“我更愿意看到病人笑。”
研究生毕业后，任芸芸留在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干了两年妇产科临床，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选择——放弃手术刀。
她笑称是因为自己胆小：“我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的优点是细心，缺点是胆小。如果遇到手术意外，我承受不了对自己的自责。我更倾向于做出判断，把分析结果告诉我的同事们，让他们去治疗。”
1995年，任芸芸转到超声科工作，放下手术刀的她，要做临床医生的一双眼睛。与妇科疾病不同，产科很多时候没有任何临床症状，胎儿有没有问题，主要是依赖超声诊断。
得益于几年妇产科临床经验，超声科的任芸芸总是带着临床医生的思维，她的超声报告上也呈现出独立的思考和分析。
“超声诊断不是看图说话，诊断是为了治疗。质量高的超声报告，能为临床医生提供更好的诊断依据，而不会感觉很茫然。”任芸芸说。
2
精益求精
许多年之后，任芸芸练就了一身过硬的超声诊断的本事，尤其擅长产前高危超声及胎儿先天性心脏疾病的超声诊断。事实上，每一幅图像，都是靠超声医生亲自探查并采集的，都需要超声医生在边扫查的时候，边思考，边分析。所以，这是一个真正手脑并用的工作。任芸芸表示，对于每一个超声诊断，都是在边扫查、边思考的过程中形成的。
“难上加难，只能精益求精。采集图像是需要千锤百炼的，有些胎儿位置不好，B超要做很久，所以，科室里大多数医生的颈椎、腰椎都有问题，还有干眼症。虽然辛苦，而且枯燥，但在我看来，津津有味。”
任芸芸坦言，“采图”是不是标准，病人是看不见的，临床医生也看不见——但报告准确的基础就是采图。要存标准图像，无疑要花上更多的时间，这里全凭超声医生的职业操守、责任心，甚至是为人处世的态度。这应着一句话：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用任芸芸的话来说，你心知肚明，可以糊弄任何人，但是绝对糊弄不过自己。
“95%的产妇都是正常的，随便采图，谁也看不见，这里就藏着医生的良知。毕竟，切面标准，是需要下功夫的。中孕期胎儿畸形筛查，检查平均30分钟，一天筛查十六七个，非常慢，我们科很多医生可能都有强迫症，不采到满意的程度就和自己死磕。当年，我的老师严英榴教授就是这么要求我们的，习惯了。”任芸芸说。
所以，秉持操守的任芸芸，常常被同行们称为“教科书”，这本“教科书”，还原了不计其数的“腹中真相”。
2019年，她担任组长，牵头中国医师协会超声医师分会20多位产科超声界知名专家，完成了一部《中国产科超声检查指南》。
“出生缺陷是围产儿、婴幼儿发病及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我国是出生缺陷高发国家之一，每年新增出生缺陷儿数量高达100多万人，给家庭和社会带来沉重的经济负担和精神压力，超声是产前检查最常用的手段。这本书将有助于医疗机构产前超声检查的规范，提升超声医生产前超声诊断水平。”
就在刚刚过去的8月，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超声科成为中国医师协会超声医师分会首批授牌五家之一的“中国妇产超声培训基地”。随着国家二胎政策的开放，高危孕妇数量增加，如何降低流产、早产、围产儿发病及死亡，这对产前诊断提出更高要求。
前不久，一位21岁的准妈妈，没有正规产前检查，在其他医院查出胎儿头颅不规则，找到任芸芸时，已经31周了。经过超声检查，发现胎儿颅骨缝闭合，双睛凸出，浅额部凸起，脸部凹陷，任芸芸进一步仔细检查认为，这不是普通的畸形，而可能是一种“CROUZON综合征”。
“这种疾病，胎儿生下来后的成长过程中，要做几次颅面部手术，并且有视力异常、智力障碍等神经系统症状。其实我做这个诊断时，压力也很大，产科医生说，31周了，万一引产是健康的胎儿，后果不堪设想。最后的决定，由这对夫妇拿，我只是冷静地阐明我的预判。终于，夫妻俩选择引产，结果的确是CROUZON综合征。”任芸芸说。
“人们都有权利知道真相，真相有时候是痛苦的，但是，我不能掩盖它。”
一双火眼金睛，来自充分的专业知识，需要具备组织胚胎学、解剖、病理生理、妇产科、儿科等多方面的扎实功底。任芸芸经常会向儿科医生随访病例，学习请教，她要了解胎儿的实际情况跟产前超声超诊断是否一样；如果胎儿有异常，预后会怎样。
问起她那种出神入化的技巧，她说并没有技巧，有的就是“认真”，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破绽，绝不会放过，非要弄个水落石出。
“这是精准诊断的基础，一磕到底，至此方休。”她说。
3
一生悬命
超声诊断，对大多数孕妇来说，意味着幸福、兴奋；而对有的孕妇来说，是残酷的。
任芸芸见多了在生门徘徊的人间百态，她说，人各有秉性，一开口说胎儿有畸形，孕妇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会轮到自己头上？不愿意相信，甚至怀疑医生看错了；还有人选择性地接受，只听自己想听的；更有人当时接受了，回家被周围人一说，又改了想法。
“*生孩子这件事，掺杂着社会因素、家庭因素、感情因素等等，包括孕妇在家中地位、夫妻关系等等，不仅仅是医学本身。所以，如何把真相妥当地说出来，如何解释医学上的问题，以及安抚孕妇情绪，极大考验着医生的沟通能力。”
一名孕妇挂了任芸芸的专家门诊，经检查胎儿有肺囊腺瘤，肿块已经把心脏压到了一边。但胎儿已经19周，孕妇非常想要这个孩子。任芸芸检查完，说出了她的诊断——肺囊腺瘤生长的高峰期是在28-30周，之后肿块可能会变小。但即便肿块缩小，出生后还是要做手术的。孕妇点头说，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要坚持。
“这位孕妇后来说起做检查的感受，听着我和边上的医生说看到了胎儿的鼻子、眼睛、嘴巴等，极为激动——这就是真真的一个小人儿，是孩子的小生命，在她腹中萌动。庆幸的是，28周后肿块越来越小，足月后宝宝平安生下，四个月时做了手术，现在很健康。”任芸芸说。
在她看来，胎儿肺囊性腺瘤比较常见，但对于孕妇来说，却是晴天霹雳，有人当场决定舍掉这点腹中骨血。但是，能治愈的，为何要放弃？让有同种情况的病人之间相互沟通，有时候比医生安慰还有用。
“有人建了微信群，群里都是胎儿患有肺囊性腺瘤的妈妈，还有三甲医院的儿外科专科医生。有的孩子治好了，妈妈在群里发照片报喜，大家相互交流治疗经验，情绪得以排解。很多孕妇在困难时得到了帮助，也乐意去帮助别人。”
在超声室里医生的一句话，孕妇的感觉截然不同。
有个事先预约好做胎儿NT的孕妇，按照预约时间来到超声室门口，轮到了号，但没进诊室。第二天，又来了，在超声科门口徘徊。服务台同事告诉了任芸芸。任芸芸走出来，把那位孕妇请进诊室，问她怎么了。
“她说害怕，都是因为害怕。我和她说，不怕，我来帮你做。做超声的时候她控制不住的发抖，脉搏一百多。我说，孩子已经三个月了，不要害怕，以后会遇到很多问题都比今天困难。后来我又答应她，等中孕期筛查时，还是我帮她做。”
这位孕妇在38周时，特意找到任芸芸，说快生了，一定要抱抱她。孩子满月时，送了卡片和蛋糕，还告诉任芸芸，孩子名字里也带了一个“芸”字，“她说，希望孩子以后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网上有人给任芸芸留言，写道“如果每个医生都向你一样，这个社会就太好了。”她见了只一笑，做医生何其有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