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闲工夫时,把国内外的文学名著拿来轻松地读读,这是很好的休闲方式,既能从品味经典文学名著中体验到欣赏的乐趣,又能学习、借鉴文学大师的写作和表达技巧,近期,笔者在看完电视剧《茶馆》之后,阅读了老舍先生的《茶馆》,这部老舍于1956年创作的话剧,展示了戊戌变法、军阀混战和新中国成立前夕三个时代长达近半个世纪的社会风云变化,剧中出场人物多达近50人,除茶馆老板王利发之外,还有当时社会各式各样的的人,有吃皇粮的旗人、清宫里的太监、办实业的资本家、信奉洋教的教士、穷困潦倒的农民,以及特务、警察、打手、流氓、相士等等,出场人物如此之多,但却一个个性格十分鲜明,真是“闻其声能知其人”“笔墨不多便能让剧中人物活灵活现”。读此剧作,不得不佩服和感叹老舍先生这一位语言大师的非凡的文字表达能力。读他的文学作品,你会爱不释手,不由自由地想品味再三。
《茶馆》剧照
早在1921年,老舍便在《海外新声》上发表了《她的失败》的白话“小小说”,署名舍予,这是该是他的最早的一篇作品文学作品,全篇仅有700字。1923年,他在《南开季刊》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小铃儿》;1926年,他在《小说月报》上连他的载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在第1期署名“舒庆春”,而第2期起改署“老舍”。从此,“老舍”成了他最常用的笔名。
老舍的文笔早在文学界名闻遐迩,很多人佩服他的文学表达能力,有些人还请他“帮忙”,据说有一次,作家楼适夷去老舍家看望老舍,楼适夷问老舍:“最近在写些什么?”满族出身的老舍笑着说:“我正在当‘奴才’,给我们的‘皇帝’润色稿子呢!”楼先生一时不解,愣住了,老舍一阵大笑,作了解释,原来,老舍正接受一项新任务:正在为末代皇帝溥仪修改他的自传《我的前半生》。(《戏剧曲艺作品·老舍纪念馆》2014-07-22)
老舍的语言既通俗直白又精致意远,既雅俗共赏又深含着浓厚的韵味,他深知优秀的语言来自于民间大众的生活而又高于生活中的语言。老舍曾说:“没有一位语言艺术大师是脱离群众的,也没有一位这样的大师是记录人民语言,而不给它加工的。”
老舍在写作
细读老舍文学作品的读者都能感受到,老舍作品中人物语言是经过他提炼过的北京白话。
一些作家喜欢追求文字的华丽堂皇或精致典雅,而老舍却着力在他的作品中追求语言文字的“俗”和“白”。老舍语言的“俗”是建立在精细的思考与研究上的由“雅”而转为理“俗”的;老舍语言中的“白”,是把深意内含于白话之中,让读者能易于解读,而细品起来,又能悟出其中的深意。老舍用通俗、平白的文字来反应时代和生活,但却巧妙地表达他的思考和态度,这才是语言大师出神入化地驾驭语言的高级境界。老舍的语言真正做到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然而,老舍所追求的“俗”和“白”又不是粗糙和浅薄,而是去除雕饰和深奥的自然的表白,老舍让现代的北京口语进入了文学作品,以质朴来体现精致,与通俗来表现文雅。
老舍的文学作品虽然追求语言的“俗”和“白”,但并非随意和直白,而是充满了幽默感。老舍认为:“文字要生动有趣,必须利用幽默……假设干燥、晦涩、无趣,是文艺的致命伤;幽默便有了很大的重要。”(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187-198页)细读老舍的小说、戏剧、散文等,就不难发现,他的作品充满了幽默风趣韵味。在他的作品中,读者可以经常感受到其中所表现的幽默才华:老舍将“想得深”的思想内容用“说得俏”的语言表达出来,睿智风趣、含蓄隽永,让人叹为观止。
从他的《老张的哲学》发表开始,老舍就被读者称为“幽默小说家”,他开始在作品中展示他的幽默才华。老舍喜欢狄更斯等英国文学家的作品,喜欢英国幽默风格的文学作品,自然也会受其影响;而更重要的,老舍善于把北京民众的“京味”幽默植入了他的作品。而这一幽默特色也成了老舍作品的风格特色之一。
*接见老舍
老舍作品成功地运用了风趣、洒脱的北京民间口语,使他的作品语言富有独特的京韵,而这种京韵一点也不做作,自然流畅、气息醇厚、真实感人。特别是他用地道的北京话写北京人时,那种纯正本色、活泼本性,真挚而深味的气息直扑读者,让读者感到非常过瘾。
老舍先生是运用含蓄语言的大师,在他的作品中,常常在直白的语言后面,隐藏着含义丰富的“潜台词”。在《茶馆》里,充分展示了老舍先生运用“潜台词”的超强能力。其中的一幕,老舍将腐朽王朝的一位老太监与一位维新派的资产者放在一个场景里,这一下就非常有趣了,西太后的宠奴庞太监,与维新派资产者秦仲义不期而遇了,两人都保持着“面子上的人”的有内涵有礼貌,而实际上,在表面上客客气气礼貌语言背后,是剑戟森森、阴冷无比。《茶馆》中的很多台词含蓄精妙,很有外之音,常会让读者掩卷深思、回味无穷。
著名的美学家、北京大学的资深教授朱光潜曾说:“据我接触到的世界文学情报,全世界得到公认的中国新闻学家也只有沈从文与老舍。”(老舍诞辰110周年。舒乙:《他骨子里格外坚硬》南方报网)朱先生将老舍与沈从文排在一起,赞扬他们的巨大的文学成就,这是很有道理的。
老舍与华罗庚、梅兰芳、梁思成
还有让笔者更感兴趣的是,老舍不仅在他的作品中表现出了高超的文学技巧和非凡的才识,而且,他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评论也是充满着睿智,而且表现了他对于文学创作方法的深刻思考,和对于经典作品的远见卓识。
老舍对《红楼梦》的评论表现了他对写作艺术的真知灼见,很值得我们这些喜欢写文章写书的人加倍重视。
老舍特别重视文学作品的现实性和真实性。他说:“只有一些绝对不管皇上的人,像《水浒》《金瓶梅》《红楼梦》的作者,才真写出了一些自由的、像样子的东西来,可是这样的东西实在不多见。”老舍赞扬曹雪芹等古典小说的作者,夸他们属于“绝对不管皇上的人”,认为只有他们才能写出“自由的、像样子的东西来”。他又说:“《红楼梦》虽不能启发我们什么,但它描写的那一部分的人生的确是中国样子,使人相信。”(参看何联华:《老舍谈<红楼梦>的写作艺术》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6])
老舍对曹雪芹的评价是深刻的,曹雪芹最执着于坚持的就是文学的真实性,曹雪芹很有胆识,极有骨气,属于那种敢于藐视“皇上”而坚持自己文学创作原则的伟大作家,在《红楼梦》中,读者感受不到作者的任何“奴性”,反而在文字的深处,常常能感到作者对于统治者的“叛逆”态度和观点。
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确实也存在着一些文人、士子毫无骨气,丝毫也不敢“不管皇上”,而是在皇权专制下摇尾巴,奴性十足,他们著书撰文,多是属于“奉旨填词”,颂功德,唱赞歌,表忠心,甚至替“皇上”用笔“骂人”。如此的“奴性”的士子,自然是“填不好词”,写不出好文章的,那有可能写出老舍说的“自由的、像样子的东西”。
令人担忧的是,当代的某些文人,虽然他们能很有胆识地、理直气壮地藐视古代历史上的皇帝们,“薄古重今”、蔑视传统,但是,他们却金钱当成了他们的“皇上”,追逐着利益写作,盯着富人的钱袋子,下笔才有劲。这当然写不出真实性作品,老舍所说的“中国样子”的真实人生作品。
老舍先生十分重视作家要深入现实生活,认为只有真诚对待生活,才能深入地了解生活中的人物。老舍先生很欣赏曹雪芹对于熟悉生活的描写,认为创作就是写熟悉的人物,他说:“《红楼梦》中那些人物,都是曹雪芹在生活中一个个慢慢熟悉起来的,所以他才能够写出每个人的性格和精神面貌。不是曹雪芹骑了自行车噢,那时还没有自行车,今天访问林黛玉,明天观察贾宝玉。他干了一辈子,这部书就是他生活的总结。这才叫创作。”
仔细观察,熟悉生活,了解人物,这是写作的前提,写熟悉的人和事,这才叫创作。
老舍还说:“《红楼梦》的作者有那么大本事,晴雯、林黛玉的性格差不多,但又写得两样。一个类型的人物写得相象而不相同,非深入生活不能办到。”
若是对现实生活没有细致入微的观察,是很难把相似而不相同的两个或几个人物写清楚的,金陵十二衩,个个不一样,这来自于曹雪芹对生活的了解,因为他对生活中人物太熟悉了。描写熟悉的生活和熟悉的人物,才能写出人物的鲜明个性,写出人物的不一样的精彩。其实,老舍何尝不是这样,他也是写他所熟悉的人物,在《骆驼祥子》里,在《四世同堂》里,在《茶馆》《龙须沟》《二马》里,老舍也都是能对人物写出了个性和精彩,因为他写他所熟悉的人物,他曾经长时间辛勤艰苦地深入生活,与现实生活中的人物打成一片,才能创造出作品中活生生的人物来。
老舍先生曾告诉年轻朋友,认为文学创作需有点“新招数”但没有窍门。他说:“有些青年朋友问,创作有什么特殊的办法没有?我说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红楼梦》就是史无前例的,没有一部《老红楼梦》可供参考。创作这个事就是大胆创造、出奇制胜的事儿。人人须有点‘新招数’,而没有一定的窍门。”
老舍先生说出了创作技巧的本质,文学创作是一种创造性活动,而创造活动是没有固定的程序可依照的,创造不是复制,没有办法向技艺一样可以手把手由师傅传给徒弟,所以,年轻的创造者也不可能有“作家师傅”传给他写作的“独门绝技”,他只能自己学,自己在生活中摸索。艺术与技术是有区别的,艺术以创造为主,而技巧更重视的是模仿,创作只能意会,不可传承,创作需要探索写作技巧,需要有一定的“新招数”,但创作不可能有一旦掌握就能长久运用的写作“窍门”。古人说,“法无定法乃为至法”,作家的创作就是一种“无法之法”,只能由自己通过在现实生活中的实践和体验才能总结出来的,只可体悟,不可模仿;只能自己悟得,别人教不了你。
老舍先生十分重视环境描写对于塑造人物的重要性,认为人物是需要画面来衬托的。老舍说:“描写人物要注意他的四围,把时间、地点等跟人物合在一处。要有人,还要有画面。《水浒传》中的林冲去沽洒,既有人物,又有雪景,非常出色。武松打虎也有景阳岗作背景。《红楼梦》中的公子小姐们,连居住的地方,如潇湘馆等,都暗示出人物的性格。一切须为人物服务,使人物突出。”
真正高明的作家都不会仅仅通过描写人物来表现人物,而是会通过描写人物周围的环境来表现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特点。在文学作品中,人物如果离开了他所处的环境,就会显得单调、干瘪,就会从现实中“游离”出来,成了不厚实的虚假人物形象。伟大作品都同样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能非常巧妙地把人物放在生动真实的环境中去塑造,人物有背景,背景的特色烘托了人物的性格。文学中真实的环境往往让读者感到比现实环境更“真实”,因为文学中环境是现实中万千环境中提炼出来的,是比生活现实更典型更集中的环境,文学人物形象放在典型的环境中,其性格和心理特点能得到精彩的表现,能更有韵味。
老舍
老舍先生认为,文学的主要任务在于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创造人”。老舍说:“文艺主要的干些什么呢?是要创造”,要“创造人”。对此,老舍风趣地作了进一步的解释,他说:“这一点作家和‘上帝’差不多。《红楼梦》中那么多姑娘,梁山泊那么多好汉,都是我们那同行前辈创造出来的。”前苏联伟大作家高尔基曾说过:“文学就是人学。”而老舍所强调的文学就是“创造人”,这两种观点有相通之处,文学着重于对人的描写,着重于对人的性格和心理特点的 表现,这其实就是通过文字语言去“创造人”。人在现实生活中是主体,没有人现实就失去了意义和价值;在文学作品中,人也是主体,离开了对人或人的情感的表现(有些作品虽然没有人,只有狼、狗或小猫、小鸟等,但其实所表现的也是人的情感),可以说,对“人”的创造是作家创作的真正目的。
在这种意义上,《红楼梦》就是“人学”,是以形象生动方式去表现和解读人,通过对400多个人物的逼真描绘,“创造”了活在《红楼梦》这一部伟大作品中的一群个性十分鲜明的逼真的人物。老舍同样也是塑造了众多精彩的人物形象,比如骆驼祥子、王利发、祁老人、钱默吟等,已经成为大家所熟悉的文学人物,也成了中国文学宝库中不可缺少的典型人物形象。显然,老舍与他的“同行前辈”曹雪芹一样,是文学世界中“创造人”的一流高手,是读者们非常喜欢的杰出作家。
与此相应,老舍先生认为:“创作主要的是创造人物”。他说:“创作嘛,创造不出人物来怎么能算是创作呢?《红楼梦》《水浒传》尽管还有一些缺点,但是,《红楼梦》创造出了那么多人,一个姑娘一个样。《水浒》又创造出那么多人,武松是武松,李逵是李逵,这是了不起的事!”
人物形象塑造是文学创造的首要目标,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创作就是为了写出各种各样的活生生的人物,写出每个人的特点,写出每个人的“这一个”而不是别的。人物形象不雷同,不一样,性格各异,个个精彩,这就是作家所想做到的。只有杰出作家才能真正写出“一个姑娘一个样”,写出“武松是武松,李逵是李逵”。
老舍先生认为,欣赏古典文学作品可以激动,可以感情投入,但不能当作品的俘虏。他说:“阅读古典作品而受到感动是当然的,这正好证明古典作品之所以为古典作品是具有不朽的价值。但是,因受感动而去摹仿书中人物的行为就是另一回事了。这证明读者没有鉴别的能力。糊糊涂涂地作了古代作品的俘虏。”
在老舍先生看来,能对作品感动才算是有欣赏文学作品的底子,“有了这个底子,再看古典作品,我们就有了鉴别力,叫古为今用,不叫今为古用,去作书的俘虏。假若我们看了《红楼梦》,而不可怜那悲剧中的贾宝玉与林黛玉,不觉得我们自己是多么幸福,反倒去羡慕‘大观园’中的腐烂生活,就是既没有了解《红楼梦》,也就忘了自己是什么时代的人。……假若今天我们自己要写一部新《红楼梦》,……我们的《红楼梦》里的生活是健康的,愉快的,民主的,创造的,不会有以泪洗面的林黛玉,也不会有‘大观园’中的乱七八糟。假若不幸有个林黛玉型的姑娘出现,我们必然会热诚地帮助她,叫她坚强起来,积极地从事生产,不再动不动就掉眼泪。假若她是因读老《红楼梦》而学会多愁善感病的,我们就会劝她读读《刘胡兰》,看看新电影,叫她先认清现代青年的责任是什么,切莫糊糊涂涂地糟蹋了自己。”
在这里,老舍建议读者欣赏古典文学作品要善于“古为今用”,而不是“今为古用”,不能拜倒在文学人物的脚下,要自觉地以新的观点、新的态度去欣赏,才是积极的欣赏态度。老舍还认为,作家是有时代责任的,时代不同,态度不同,文学追求也不同,新的时代应该有新的文学价值观,这个时代比曹雪芹的时代进步了,文学价值观也应该相应进步。
老舍先生是令人敬佩与敬仰的,许多著名作家和学者对老舍做出了很高的评价,不仅赞扬他的作品,而且更是欣赏他做人的真诚。胡风:“舍予是经过了生活底甜酸苦辣的,深通人情世故的人,但他底‘真’不但没有被这些所湮没,反而显得更凸出,更难能而且可爱。所以他底真不是憨直,不是忘形,而是被复杂的枝叶所衬托着的果子。他底客客气气,谈笑风生里面,常常要跳出不知道是真话还是笑话的那一种幽默。现在大概大家都懂得那里面正闪耀着他底对于生活的真意,但他有时却要为国事,为公共事业,为友情伤心堕泪,这恐怕是很少为人知道的。”
老舍之子舒乙说:“生活中的父亲完全是矛盾的。他一天到晚大部分时间不说话,在闷着头构思写作。很严肃、很封闭。但是只要有人来,一听见朋友的声音。他马上很活跃了,平易近人,热情周到,很谈得来。仔细想来,父亲也矛盾。因为他对生活、对写作极认真勤奋;另一方面,他又特别有情趣,爱生活。”矛盾,但丰富深刻,舒乙很了解他父亲,了解他父亲热爱生活,了解他父亲做人的真诚和风趣。